黄花开（小说）
　　
　　一
　　晒谷场东头的老槐树上，麻雀叽喳着啄食新落的槐米。德叔蹲在田埂上卷烟丝，旱烟袋在秋风里明灭，火星子落在泛黄的解放鞋帮上。五十亩黄花菜地已收割大半，秸秆垛像金字塔散落在褐色的土地里，却再没有年轻后生扛着锄头穿梭其间。
　　
　　"德叔！"村主任踩着咯吱响的自行车冲过来，"镇上要推土地流转，你那块坡地..."话没说完就被德叔呛了回去："流转？俺们祖祖辈辈守着这黄土地，犁头把土坷垃都磨圆了，到头来叫人拿尺子量？"
　　
　　老槐树的影子一寸寸爬过晒谷场，德叔想起儿子阿林离家那天的情景。二十岁的后生背着褪色的牛仔包，母亲追着车跑了半里地，布鞋底沾满黄泥。那天也是这样的秋阳，晒得麦秸垛冒烟，却照不暖老人心里的空荡。
　　 二
　　阿林在城中村的隔间里醒来，墙皮脱落处露出霉变的绿斑。手机在枕边震动，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在屏幕上固执闪烁。他扯下发皱的工装裤，膝盖上的疤还在隐隐作痛——去年在工地摔断腿时，钢筋穿透的不仅是水泥板，还有他对城市的憧憬。
　　
　　直播间里，美妆主播正在推销"农家土蜂蜜"。阿林盯着镜头下塑料包装的土蜂蜜，想起老家木桶里结晶的琥珀色蜜糖。当他把"大黄铺土蜂蜜"的标签贴上快递单时，窗外传来早高峰的喧嚣，和他记忆里清晨公鸡打鸣的清脆截然不同。
　　 三
　　清明细雨飘落时，德叔在老宅阁楼翻出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穿的确良衫的阿林站在黄花地里，那时候的黄花菜还不到人高，像给田野扎了道金边。如今推土机碾过田垄的动静不时传来，他攥紧照片，纸边起了毛边。
　　
　　阿林带着直播设备回到村里那天，村口的老槐树挂满了彩带。德叔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着孙子调试补光灯在黄花丛里转悠。无人机升空时，金灿灿的花海在屏幕上铺成绒毯，弹幕里"田园诗人"的称呼让他嘴角抽动——这娃从小连草绳都编不利索。
　　 四
　　寒潮来袭那晚，德叔听见后山有拖拉机的轰鸣。他摸黑披上棉袄，手电筒光柱里闪过推土机刺目的探照灯。"这是要连夜推平老堰塘？"他吼声卡在喉咙里，机器声淹没了最后一声质问。月光下，推土机铲斗扬起的新土，埋了他年轻时和老伴埋的荷花缸。
　　
　　阿林在直播间展示冻土里冒芽的黄花嫩苗时，弹幕突然炸开。有人问"这么冷的天能种吗"，他下意识看向窗外——玻璃幕墙外，霓虹灯把雪夜照得五颜六色。母亲发来消息："你三叔家的田地流转合同签了，说是要建什么观光园。"
　　 五
　　惊蛰那天下着太阳雨，德叔蹲在田埂上垒鼠洞。新栽的黄花苗怯生生探出两片嫩叶，远处山坡上的观光园搭起白色大棚，像块丑陋的疤。他的旱烟袋掉进泥里，却懒得捡。手机在裤兜震动，孙子发来定位显示"大黄铺风景区游客中心"。
　　
　　阿林在展销会上举起有机认证证书时，大客户笑着问："你们这黄花菜种在水泥地里？"他喉咙发紧，余光瞥见展台背景的山水画——画中老宅屋檐下晾晒着黄花菜干，屋前石磨盘上坐着穿蓝布衫的老人。
　　六
　　秋分这天，德叔在观景台颤巍巍拄着拐杖。玻璃幕墙外，万亩黄花菜田荡起金色波浪，无人机在空中撒下花种。阿林搀着他走过栈道，讲解牌上的"数字农业示范基地"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烫。
　　
　　"您闻闻这个。"孙子把沾着晨露的黄花递过来，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风从身边掠过，带着田野深处真实的、未经修饰的芬芳。他想起阿林离家那日，母亲塞给他一包晒干的黄花，说"城里买不着这味儿"。
　　
　　暮色降临时，德叔在民宿院子里摆弄起直播架。孙子教他怎么用美颜滤镜，老人笨拙地对着镜头举起满是老年斑的手："老少爷们儿看看，这黄花菜是俺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