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帽子
　　——津门旧事系列小说之五
　　
　　一
　　一九四三年冬。天津卫的北风刀子似的刮着，陈五爷的貂皮帽檐压得极低，帽顶那撮黑毛早被雪染成了灰白。这顶帽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内衬破了个口子，用粗线草草缝着，里头却藏着一卷泛黄的地契文书——那是陈家最后一块码头的地皮，紧挨着日租界，日本人盯了三年，黑帮争了五载，谁也没想到，地契就缝在这顶旧帽子里。
　　陈五爷早年是津门码头的“扛把子”，手下兄弟百十号人，说话带着海河边的糙劲儿：“介地界儿，姓陈！”可自打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天津卫的帮派便成了棋盘上的棋子。三井商社的佐藤次郎找过他三次，酒桌上拍出金条，话里话外要买码头。陈五爷灌下一盅老白干，咧嘴一笑：“您呐，不如把我这顶帽子买了去！”
　　二
　　佐藤次郎的算盘打得精细。码头连着海河，是走私军火的咽喉，更藏着一条直通英租界的地下暗道。他暗中扶持青龙帮，挑唆帮主赵四麻子与陈五爷火并。赵四麻子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带着人砸了陈家的货仓，却始终摸不着地契的影儿。
　　腊月二十三，陈五爷在劝业场门口撞见个卖糖葫芦的老汉，那人袖口一抖，滑出半截刀尖：“五爷，佐藤要您活不过年关。”陈五爷咬下一颗山楂，酸甜混着血腥味：“告儿他，地契在帽子里，有胆来取！”
　　三
　　转年开春，青龙帮绑了陈五爷的独子。佐藤在日租界的和室里摆开茶席，地契摊在案上：“陈桑，码头换儿子，很公平。”陈五爷盯着那卷文书，突然大笑——那地契是假的，真货的墨迹里掺了鸽子血，遇热显形。他一把掀翻茶桌，抄起滚水泼向地契，纸面浮出“陈家码头”四个红字。佐藤脸色铁青，当夜，陈宅火光冲天。
　　陈五爷逃了，带着那顶貂皮帽。坊间传言他疯了，整日披头散发在街上游荡，逢人便骂“倭寇欺祖”。鲜儿，当年码头上替他挡过刀的女戏子，在估衣街撞见他时，他正攥着半块窝头，帽檐的破口随风翻卷，隐约露出内衬的一角黄纸。
　　四
　　一九四五年春，日本败局已定。佐藤撤离前夜，带人围了青龙帮堂口，逼赵四麻子交出码头。混战中，一顶貂皮帽被人从窗口抛出，落在街角的馄饨摊旁。鲜儿捡起帽子，指尖触到内衬的硬纸，泪珠子砸在帽檐上。远处，陈五爷的骂声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像一声呜咽的海河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