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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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下到第三天，山路变成了一锅糊粥。王作山把竹篓往上颠了颠，凉津津的雨水顺着篾片缝渗进来，洇湿了他后背的蓝布衫。鸡鸣镇十五里山路，往常脚程快些小半日就能到，眼下这雨缠得人迈不开腿。
　　
　　竹篓里装着十二斤新收的芝麻，用油纸布裹了三层。昨天夜里老伴儿蹲在灶房，拿火钳子拨弄着灰堆里的烤红薯，突然说："给月娥捎块花布头吧，碎布头不费钱。"王作山没接话，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爆开，溅在手背上也不觉得疼。
　　
　　镇东头的石板路叫雨水洗得发亮，青苔在砖缝里一鼓一鼓地呼吸。王作山蹲在粮行屋檐下解油纸布，芝麻的香气混着水腥气直往鼻子里钻。粮行伙计捏起几粒芝麻对着光瞧："今年雨水足，芝麻粒倒是饱胀。"
　　
　　铜钱在褡裢里叮当响，王作山绕到布庄后巷。染缸里靛蓝的汁水翻着沫，碎布头堆在箩筐里像打翻的颜料盒。他捡起块月白底子撒桃红碎花的布角，指尖刚触到细软的棉纹，布庄掌柜的烟袋杆就敲在门框上："碎布头两文钱三块。"
　　
　　十字街口飘来炸糖糕的香，王作山摸出个冷硬的杂面馍。卖针线的刘寡妇支着油布伞过来，伞沿雨水浇在他脖领里："作山大哥，月娥那丫头..."话头被一阵铜锣声截断，耍猴戏的河南人敲着锣往这边挤，看热闹的孩童撞翻了芝麻篓子。
　　
　　黑芝麻和白芝麻在雨水里淌成八卦图，王作山跪在青石板上捡拾，指甲缝里嵌满泥浆。有人拽他胳膊，老中医周济民的白胡子挂着水珠："作山，可找着你了！二十年前给你媳妇接生的李半仙，眼下正在东头土地庙躲雨呢！"
　　
　　雨点子突然密起来，打在瓦片上像撒豆子。王作山摸到后腰别的柴刀，刀把上的红布条湿哒哒贴着掌心。土地庙的飞檐在雨雾里翘着，褪色的黄幡扑棱棱响。供桌前蜷着个黑影，缺了口的陶碗里盛着半碗雨水。
　　
　　"当年你说胎位正得很..."王作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那黑影转过脸，右眼窝是个黑窟窿，左眼角耷拉着黄脓。破蒲扇似的手掌伸过来："老爷赏口热乎的..."王作山后退半步，柴刀当啷掉在香案上，惊飞了梁间的燕子。
　　
　　暴雨把天地搅成灰蒙蒙的棉絮，王作山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竹篓不知什么时候漏了底，几根篾片支棱着划破裤管。他突然想起月娥出生那天也是这般大雨，接生婆的铜盆接了半盆雨水，血水混着雨水从门槛底下往外溢。
　　
　　河滩上的芦苇折了腰，王作山跪在鹅卵石堆里吐得昏天黑地。混着泥沙的河水漫过脚背，有片竹篾在漩涡里打转，青篾皮上还沾着芝麻粒。他伸手去够，浪头打过来呛了满口腥甜，恍惚听见月娥周岁时咯咯的笑声，屋檐下垂着的晴天娃娃在风里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