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拉车记（小说）
　　
　　天还没大亮，周子安已经把车擦得锃亮。他蹲在鼓楼西大街的槐树底下，看着车把手上那截白铜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那铜把手上刻着"光绪廿年制"，还是他祖父中举那年打的。如今前清的顶戴早成了灶膛里的灰，这车倒比人活得长远。
　　
　　"周车夫，昨儿个的份子钱。"茶馆伙计挑着棉布门帘出来，热气混着茉莉香片味儿扑了周子安一脸。他摸出三个铜子儿，账本垫在《古文观止》上记了账。书页边角都卷了，倒比新纸更服帖。袖口露着半截湖笔的紫竹杆，那是他藏在车座底下的，笔头早秃了。
　　
　　日头爬到牌楼顶时，终于有个穿灰哔叽长衫的先生招车。周子安弓着背小跑过去，车辕压得肩膀发酸。这些年北平城里汽车多了，可那些穿旗袍的太太小姐们偏说坐胶皮车才有旧京味儿。经过前门楼子，石板路上的雨水还没干透，车轱辘轧过时溅起细碎的水珠子。
　　
　　"劳驾，东四牌楼北边。"后座传来带着南音儿的官话。周子安应了一声，拐进隆福寺街。街边炸焦圈的油锅正冒烟，混着豆汁儿的酸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车杠上挂的葫芦里还剩半口凉茶。
　　
　　走到金鱼胡同口，天突然阴了。雨点子砸在车篷上像撒豆子，周子安眯着眼往前挣，布鞋底在青苔上打滑。忽听得咔嚓一声，车轴断了。他一个踉跄扑在泥水里，膝盖火辣辣地疼。后座的先生倒是稳当，下车时连鞋帮都没沾湿。
　　
　　"您看这......"周子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话没说完就被截住。灰衫先生蹲下身查看车轴，手指头在断口处捻了捻："老榆木的，年头久了。"说话间掏出怀表看看，"我这儿有急事，车钱照付。"
　　
　　周子安刚要道谢，却见一辆黑漆马车停在跟前。车帘一掀，下来个戴金丝眼镜的，冲着灰衫先生直作揖："郑先生可让兄弟好等！部里那份公文......"话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周子安呆立着，看那灰衫先生临上车前，忽然折回来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元。
　　
　　雨幕里，马车轮子轧过水洼的声音格外清脆。周子安攥着银元，发现上面还裹着张洒金笺，墨迹被雨水晕开大半，只看得见半阕《鹧鸪天》："陌上轻雷听渐远，人间何处不炎凉"。他愣了半晌，从车座底下摸出秃笔，就着雨水在背面补了下阕："辕前旧辙痕犹在，且看风云入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