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不嫁春风-个人文章】
谨以此文,献给九泉之下的母亲
□ 不嫁春风
2003-12-23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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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已经很久没有在深夜这样清醒。键盘上的十指,敲打出寂寞的姿势。这样深冷的夜晚。摇滚是唯一的安慰,信乐团歇斯底里的音乐。可是找不到出路。
吐出茶花清淡的烟雾,眼前一片迷离,看着落地窗外落下霓虹繁华帷幕后孤独的城市,内心一片荒凉。好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座残破的石崖被夕阳映成血红,在黄昏的暮色里透露出无以名状的寒冷。眼前的一切依然感觉不真实把握不住。这依然是一座空城。一无所有。
往事像一场灾难,带来泛滥。
十七岁那年和父亲赌气,背着行囊离开了一直生活的小镇。一个人,带着母亲离世的痛苦,像幽灵一样隐入城市的黑暗洪流,不想面对任何人。母亲是一个命苦的女人,嫁给父亲的十六年里,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她生病的时候,父亲忙着生计,我和弟弟都在读书。直到她自杀,悄无声息。1998年十月,记得是深秋的季节。那天下了雨,到处冷冷清清,一路上树叶不停地掉,在风里乱飞,让人倍感深秋的寒冷,透着刺骨。走进客厅的那一刻,看到白布覆盖全身的母亲,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接下来听到的灾难。父亲从楼上走下来,哭着对我说,你妈走了。我感觉眼前一片眩晕,眼泪突然就大把大把地落下来,我跪在母亲身边大声地喊她,回应自己的只是一声声悲怆的哭喊。第一次看到父亲脆弱的样子,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那时弟弟才十二岁,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没有掉一滴眼泪。看着母亲入土后,我就回学校了。仅仅是一个上午,我偿还了积欠母亲十几年的泪水,心破碎了一地,再也无法拼拾。想起七岁那年,我挥着手里的菜刀,哭着对追打我的母亲大声说:神经病,你去死吧!当时母亲泪如雨下,伤心欲绝,难过地说她还是死了算了。年幼的我不懂言语,心却针刺激般疼痛。也许太多结局都已在冥冥中注定,不管是我还是母亲,在那一年,都成了命运手中的棋子。那年的往事,成了我一辈子罪恶的记忆。母亲临死不见我最后一面的痛苦,折磨了我一生。
初三报考的时候,我偷偷报了A城的学校。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没有告诉父亲。直到开学那一天,我才把通知书拿到他面前。父亲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言语。我说爸,我讨厌你,是你害了妈一生,要不是你好赌,她不用那么拼命,她不会生病,她不会死。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正慢慢地缩小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抹了眼泪,不懂得应该和我说些什么。我在父亲受伤的表情中提着行礼义无反顾地离去。
十七岁,我放弃了自己的父亲,放弃了年幼的弟弟。同时也放弃了这世上唯一剩下的温情。我选择了一个人面对无止无尽的孤独和痛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从容地面对丧亲之痛,更不明白为什么会丧失了心志般将父亲伤害得彻底。佛祖说,众生难渡。我已经万劫不复。
贫穷一直折磨我。我放弃仅存的一丝尊严向伯父要学费,忍受伯母冰冷的目光。三餐最不济的时候,两天不吃饭,饿得快撑不住的时候,去食堂买三毛钱的饭偷偷带回寝室,拌着白开水咽下去,边吃眼泪边掉进碗里。暑假的时候我去给人家当保姆,一直记得那个叫小波的男孩喊我“阿姨”时的情景,十九岁,面对生活的百般刁难在被一个小男孩一声理所当然的“阿姨”中我怯然接受了所有命运的安排。有一次在厨房切菜,不小心切到手指,找不到止血的纱布,看到一直往下滴的血液,我突然觉得很心酸,在厨房哽咽出声,要是母亲在,何苦要受这些委屈。可是生活依然像无底的深渊将我吞噬。我曾经想过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让父亲痛苦一辈子。在外面的四年里,坚决不打电话回家,坚决不在别人面前掉一滴眼泪。每年清明的时候,会偷偷回去看看母亲,在她坟前发一个下午的呆。然后坐晚上的长途车回学校,在车厢最后排的座位上抽掉一整包的白狼。
这样的坚持固执失去意义,我回不了头。
十九岁那年,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然后深夜坐车离开家。父亲声音颤抖地说,你要是今晚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我没有停下收拾行礼的双手,用了生平最尖刻的语言责骂父亲:“要是你有本事,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养不起!”然后在父亲受伤的眼神中提着行礼消失在夜色中。那一刻,我体会到心一块一块碎裂,脸上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似乎只有对父亲这样的伤害,才能让自己在痛苦中心安理得。就像七岁那年因为惧怕母亲的追打拼命挥着菜刀咀咒母亲死去一样,我站在时光的阴暗里失去了所有正常的情感,冷漠得让人可怕。我终于快要崩溃,无法忍受生活没完没了的挣扎,深夜一个人躲到山上用刀片在左手臂上用力划下十道伤口。血液不断从身体里流出来。安妮说,疼痛依然不能让我得到解脱。我感觉自己已经残废,上帝也无法拯救。
那个深夜我在汽车站冰冷的街头流浪到清晨。内心不再寒冷,可是失去温度。
我开始夜不归宿,在公路边坐上一个晚上,整夜整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和社会上的青年打架,一个人去迪厅跳舞。快要毕业的时候,我上了学校的黄榜。突然有种解脱的快感,终于,我坏得彻底。因为长期抽烟醺酒,我脸上的皮肤变得很粗糙,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显出历经世事的沧桑。
宇走进我的生活。很英俊的南方男人。宇告诉我,生活是一场可笑的角逐,千万不能太认真。这样,不会有伤害。我在他的眼神中沉默。这个大了我六岁的男人给了我没有爱情的爱情。那时候,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只有自己,才能爱自己。
可是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孤独。
爱情唾弃我。那个宇熟睡的深夜,我打开了他手机里的短信:谢谢你在没有情人的情人节给了我温暖的拥抱。一切不需要解释。宇用他的方式爱着不同的女人。这不是我想要的。不能忍受一个人不爱你,却和他在一起。这比一个人的时候还要寂寞。我第一次问了宇让所有男人都觉得愚蠢的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宇的神情冷漠且坚决,他说简,一开始你就应该明白游戏的规则。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的歇斯底里,我说宇你该死,下地狱去吧!我憎恨别人无法给我感情。我举起桌上的空酒瓶砸向宇。宇惊慌地逃躲,用力把我推到地上,身上的血渍沾满了我的双手和衣服。宇在疼痛中大声地骂我疯子,骂我犯贱。我冷冷地笑了,这样血淋淋的伤害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快乐。我憎恨别人在我面前不可一世,也憎恨别人在我面前无所谓。我毁灭了最后仅存的对爱情的幻想。
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宇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给我发了一邮件。他说简,生活折磨你。你的内心让所有人恐惧。你爱过谁吗?你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伤害。你会摧毁身边每一个人。
父亲来信了。
我的儿,爸爸知道你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什么都要问为什么的孩子。知道你想法很多,一直恨爸爸。每次你离开家,从来不打电话不写信回来,让我感觉你终有一天会远离我们。可能是爸爸老了,越来越担心以后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你对爸爸的责骂比腊月里的寒风还要冰冷,让我心痛。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可是爸爸求你一定不要忘记一件事,不管将来你在哪里,生活怎么样,都不要忘了扶持天龙一把,他是你的亲弟弟……
那个雨里夹着雪的黄昏,父亲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进我的心,我的泪水倾泄如注。太罪恶太沉重,我失去所有背负的力气。在痛哭一场后,我把父亲的信烧了。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心可以在无止尽的疼痛中依然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我在伤害身边亲人的同时,也深深伤害着自己。
可是一切该如何停止。
七岁那年,因为抢弟弟桌上的炒饭,一直哭吵不停,疲惫的母亲失去安抚的耐性,只顾喂弟弟吃饭。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二话不说朝我脸上重重摔了一巴掌。鼻血不停地流出来,母亲吓坏了,用毛巾给我擦鼻子,血液却像绝了堤一样拼命地涌出来,母亲哭了,骂父亲怎么这样狠心。父亲只是沉默。我想他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或许他对我的憎恨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倔强的我同样沉默,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那么陌生,突然之间就对父母丧失了所有的温情。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而苍白。我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让父母孤独终老。那种对长大焦灼的渴望像一根很尖很尖的针,扎进我的心脏,深深刺痛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和父亲形同陌路。父亲好赌,赌博害了他一生。他十六岁那年失去了他的父亲,在四十七岁的时候又失去了妻子,唯独没有失去最想离他而去的女儿。而我同样在十六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一切似乎都因循了某种因和果,两代人的劫难都逃离不了命运的愚弄。我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我突然很同情父亲,他似乎的确苍老了,生活中那么多磨难早已让他心力一天一天交瘁,老天爷终究给了他最重的惩罚。我却没有因此解脱什么,内心的罪恶和创伤总是在午夜梦回时绞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中无声挣扎,无数个夜晚,我会突然地希望父亲快点死去,我的灵魂就会在黑暗中彻底自由。我已经快要窒息。
曾经和宇开玩笑,说自己是在溺水中苦苦挣扎的人,拼命寻求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宇认真地看着我,不要,求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救命稻草,我们谁也担负不了谁的生命,我们都应该是自由的。我明白了人和人之间都是陌生的。这个世界真的不存在温情。我们注定了要孤独地走完一条漫长的路。
这个世界让我绝望。爱情和亲情,于我都是太奢侈的东西,不敢轻意碰触,害怕一碰触,内心筑好的坚固堤坝就会在瞬间瓦解,一切会泛滥成灾,催毁身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我不能原谅自己。可是,父亲,还有已逝的母亲,都已被我深深的伤害了。时光的洪流再一次将我淹没,我在自我选择的成长路途中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迷失了方向,伤痕累累。很多个深夜,我听到母亲在唤我,声音飘忽而遥远,我披散着长发站在无人的荒野中单薄地落泪。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就要被耗尽,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我突然觉得很寂寞。这个城市里没有人可以给我安慰。
弟弟在我最后一年实习的时候进了工厂。那一年他十六岁。他在信中歪歪扭扭地写:姐,我开始赚钱了。爸爸不用再那么辛苦了,你安心读书,以后我会给你寄生活费,等你毕业了出来先找份事情做,我们一起把家撑起来,不要让别人看我们不起。我和爸爸都很想你,爸爸让我叫你放假就回家看看……我的眼眶一片潮湿,那个在我眼中一直没有长大的小男孩,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想起曾经在睡梦中都拼了命用力打他,恨他夺去了父母的关爱的情景,在看完他给我的信的刹那间,我泪如泉涌。我想自己终一生都无法偿还自己对家人的亏欠。小时候,身边和自己同龄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鞭子下长大的,唯独我和弟弟没有挨过打,却因为感觉不到父母的温情一直和父母形同陌路。这样的彼此冷淡僵持了十几年。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写了大大的“你对命运说:不!”,贴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发誓今生一定要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要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父亲这样固执地较劲,那么多年了,除了带给自己和家人无止无尽的沉痛之外没有丝毫意义。母亲在临终前尚为父亲考虑,不愿下半生托累她的丈夫和孩子,而我,父亲从不曾对我亏欠什么,我却因为当年的一巴掌记恨了他将近二十年。岁月无声,所有的记忆逐日苍白,所有的伤痛都凝结成一条无法愈合的瘢痕,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这样的结局,如何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安息?
今年八月,我毕业了。四年的煎熬到最后只是一张单薄的证书。离校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宿舍外的走廊上发了一个晚上的呆。四年的遭遇就像多活了一辈子,那份无法言说的酸楚和疼痛。我突然很想念母亲,从十六岁开始让我的内心夭折的女人,从十六岁开始让我的感情畸形的女人,从十六岁开始让我渐渐变得苍老的女人。
还是留在了这个城市。十月的A城除了地上多出来的枯叶,气候依然带着温暖。母亲去世五周年那天,我在公司加班。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市中心的繁华落入眼底,有一刻我感觉心中尽是碎裂的温柔,昨日像一场自己导演的电影,所有的伤口和眼泪都只是一出煽情的演出。所有的表演都只是为了体会一场破碎的疼痛,它让你成长。然而付出的,是无法挽回的代价。
“爸,春节的时候我回家看看。”电话那端父亲喜极而泣,连声说“好…好…”。放下电话时,我的内心一片明朗。这一生,不能再愧对父亲和小弟。还有已逝的母亲。
谨以此文,献给九泉之下的母亲。
愿母亲的灵魂安息。
200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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