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每天带给我一朵花的孩子死了，暑假的补课不得不停下来。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他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死鱼泛白的水肿的眼珠子，肚皮鼓得光滑且臃肿，一脸的水肿。我看着他赤裸的全身，一片空白。
　　 孩子们刚刚来看你了。秦昱温和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床软绵绵的，像一个空白的深渊。我竭力睁开眼睛寻找不空白的东西，红色窗台上的花瓶里仍插着那朵不知名的花，秦昱走过去端花瓶。他摸摸鼓突的花骨朵，幽幽地说都三天了还不开放，怎么花骨朵一味地长。
　　 孩子水肿的脸。我说秦昱放下它。他仿佛听不见我的话，用指甲轻轻地剔花骨朵。溪水并不深，他是班上孩子中游得最好的，我带他们去游过。那朵花还在。孩子却死了。孩子说，言老师你不要离开我们好吗，你的病会好的。医生不得不命令我马上回去住院疗养，因为上课，已经拖了几个月了。
　　 秦昱说珂言起来喝药了。一碗黑漆漆的浑浊的液体，难闻的味道。我不能喝下那黑漆漆的东西，老觉得里边有什么浮着，是什么，是孩子的头发。全身没有力气，秦昱搂着我的背把药对着我的嘴喂进去，不容我拒绝。
　　 他消瘦却依然英俊的脸微微的黑了。秦昱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只是一个瘦弱而平常的女孩，没有太高的梦想，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却说他能在许多人中一眼就看见我。毕业后我离开那个城市来到父亲曾经来过的小镇教书，他留在了那个城市。每个周末他都会坐几个小时的车来到小镇，给我煨汤炒菜，把一个小小的房间布置得温暖而淡雅。孩子们喜欢我的房间，喜欢我床上软软的布娃娃。
　　 这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小镇，太古老太陈旧充满潮湿和诡异的色彩。老人们把没有形状的图案贴在木门的横框上辟邪，贴了一层又一层，沾满了灰尘和蜘蛛丝。灶是古老的土筑的灰黑壁。每家进门的地方都有神龛，上面有丝丝缕缕的东西。父亲说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有你该具备的品格。
　　 红色土筑成的墙壁灰灰暗暗的瓦片漆几乎都脱落了的木制的窗户和碎了许多的玻璃。桌子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字，跟桌子一样的歪斜。
　　 我说爸爸我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不，不只是看，你要用心去感受。父亲说。
　　 校长把学校里最新的宿舍给了我。他说言老师我们会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的。一个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穿着中山装的瘦瘦的慈祥老人，其实他并不老，或者比父亲年轻。他说只有你是外面来的老师，学校的老师都是镇上的，有的是只念过几年书的民办教师，真希望你能一直留下来。
　　 许多孩子在没有打扫的宿舍门口看我，拿着扫帚和破旧的畚箕。一个孩子握着一枝马兰，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和其他黑黑皮肤的孩子不一样。他一直注视我，目不转睛地。
　　 言老师你真漂亮。他说。递给我那枝花。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那孩子大大的眼睛告诉我的是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秦昱给我买了几个足球和排球。每天傍晚我会在教室前的空地上教他们踢球打球。偶尔还去春游野炊。
　　 校长说言老师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我笑了。其他老师喜欢叫我大学生。他们说大学生，看你瘦瘦弱弱的怎么那么厉害啊。
　　 孩子们喜欢游泳。他们说言老师你会游泳吗。我说会呀。
　　 古老的桥下有着清澈透明的水，小溪将小镇绕了半圈然后从镇上穿过去。石桥的壁缝里长了长长的蕨，石桥的桥面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是青苔。水草在水里游来游去，像水中的绿色鱼儿。岸上的草坪开了一些紫红色的花。每到夏天它们就开得到处都是，孩子们说。溪水从山的上面缓缓而来的。有点壁贴画的模样。我们就在这样美丽的景致里游泳。
　　 山下住着一个很老的奇怪的老人，他的胡子很长很长。孩子们喜欢这样说，讲故事一样的开头。
　　 我说你们都见过他了。他们都嘿嘿地说没有。是妈妈说的。
　　 老师，我看见过他，没有很长的胡子。小希睁着他那大大的眼睛，诚恳地看着我。
　　 上回我去上边游泳时看见他的。小希说的是真的，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他，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每天给我一朵花。有紫红的淡蓝的雪白的金黄的。他说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不同的花开。他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和我想象的一样。
　　 那次游泳回来我发烧了两天。秦昱说以后不要去游了，天气已经变凉了。
　　 冬天来临时我发觉身上出现了几个红色的斑点。在城市的医院住了几天斑点终于消退去，医生也不说是什么病。秦昱也说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