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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圆师妹》
□ 下雨
2004-02-09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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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圆师妹》
---林清玄
(一)
第一次见到法圆师妹,见到的竟是她的裸体。
那一年,他在彰化的一个地方驻防,是炮兵班的班长,有一天
出操时找不到自己的班兵,等到班兵回来的时候,他罚他们在操场
的烈日下站成一排。他虽刚刚升了班长,面对那些老兵还是装出极
度威严而生气的样子。
他用力地踹了一个班兵没有夹紧的小腿关节,压低了声音说:
“你们最好把去了什么地方说出来,否则就这样给我站到天黑。”
顿了一顿,他冷冷地说:“我说到做到。”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发那样大的脾气,他原也不是坏脾气的人,
只是他见到自己的兵受了处罚,脸上还带着神秘的嘲讽,虽然闭紧
了嘴巴,眼睛里还互相露着笑意,那才真令他怒不可抑。
“如果你们说出去了那里,我们马上就解散。”说完,他头也
不回的走回营地的中山室。隔着窗户看看那些兵的动静,约莫过了
半小时,他故意装成无事的,走到操场前面,带着一种邪意的微笑
问道:“哪一位说?老实说出来,我就不处罚你们。”
“报告班长,我们去看尼姑洗澡。”一位平常滑舌的上等兵,
提足中气地说,其他的兵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不准笑,把事情说清楚。”
兵们吞吞吐吐的报告说,营地不远处有个尼姑庵,住着许多年
轻的尼姑,由于天热,她们下午时分常在庵里冲凉。
“人家在房子里洗澡,你们怎么看见的?”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因为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兵们以说,尼姑庵四周种了许多高大的荔枝树,他们选定了位
置,从树上可以望透窗口,乍到尼姑洗浴的情景。
一个兵饶舌的说:“报告班长,尼姑洗澡时,光溜溜的,很像
橱窗里没有穿衣服的模特儿,很是好看......”
“不准再说了,解散!”他制止他们再讨论窥浴的事。
从此,虽然士兵们到尼姑庵去窥浴的事仍时有所闻,他并没有
再过问,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却留下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可以说
有时候他也有过到荔枝林里去窥视的冲动,尤其在夜里查哨的时候,
从营区的山坡上望到远处的庵堂,总有几盏昏黄渺小的灯火自窗口
逸出。但冲动只是冲动罢了,一直没有付诸实行,主要是有一种罪
恶感,看尼姑洗澡在他的内心仿佛是一种极深的罪恶。
(二)
冬天的时候,他班里有一位班兵要退伍了,就是当年看尼姑洗
澡被他处罚的其中之一,依照部队的惯例,他和其他的班兵在营外
摆一酒席,欢送这位即将飞出牢宠的老鸟。他在军队里独来独往惯
了,因此班兵们一再的叮嘱他无论如何要去参加酒席。
席间,因为酒兴的关系,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大家谈起了部
队中一些值得回味的事,那即将退伍的弟兄意说:“最值得回味的
事莫过于在荔枝树上看尼姑洗澡了,真是人间难得几回!”然后士
兵们也谈起被他罚站在烈日下的情景,有一位说:“其实,班长,
你应该去见识见识的,哪一天我带你去。”
他微笑地说:“好呀!”
要退伍的那位弟兄走过来拥着他的肩,对大家说:“我们何不
今天晚上带班长一起去,给我的退伍留个纪念!”几个兵大声地起
哄着,非要把他架到荔枝园里去。
他们摸黑从营房前的大路转进一极小的路,走过一些台阶,到
了荔枝林里,他的兵选好了一株荔枝树,对他说:“班长,你上去
吧!”他童年的时候是在果园里长大,三两下已经爬到了树顶,一
个兵对他指点了方向。
从荔枝扶疏的树叶间隙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尼姑庵背面的一
间小窗,窗里的灯是昏黄,但是在冬日的黑夜却十分的明亮,他把
视线投过去,正好见到一个尼姑穿衣的背影,走出房门。
然后寂静了下来,连那些平日吵杂不堪的兵们都屏息地等待着。
仿佛蹲在夜间演习的散步坑内。隔了约有一分钟之久,他看见一位
年轻的尼姑抱着衣服走进屋里,她穿着一件棉布的浅色宽袍,慢慢
地解开腰间的系带,露出她温润的血色鲜丽的身体,有很长的时间
使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三)
那个尼姑的身体是玉一样的晶莹、澄明、洁净的,这样的裸体
不但没有使他窥浴的心情得到舒放,反而令他生出另外的异样情愫,
就像有一次在寺庙里见到一尊披着薄纱的菩萨雕像,让他有一种不
可抑止的景仰,忍不住地烧香礼拜。
他看到尼姑以轻柔细致几近完美的动作沐浴,然后当他正面面
对她的脸时,才发现她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少女,可能由于长期的吃
斋诵经,她的脸免不了有一般尼姑宝相庄严的味道,但庄严的眉目
并没有隐藏住她全身散发现来的生命的热气,她的脸上跳跃着明媚
的青春,似乎不应该是当尼姑的人。她的头发虽然理光了,他却可
以凭着想象,看见她秀发披散的样子。
到最后他深深地自责起来,觉得他们并没有资格,或者说根本
不配来看这样冰清玉洁的少女沐浴,他的酒所全退了,想着想着,
竟至感到孤单地落下泪来。
当他们穿过黑暗的林子,走到有路灯的地方,一个兵正要开始
讲今天夜里窥浴的成绩,突然回头看见他,惊讶的说:“班长,你
哭了?”
“没有什么。”他说。
“你看尼姑洗澡,为什么突然哭了呢?”
“这跟尼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什么。”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
到底为了什么落泪,有一点点大概和看到那么美的少女去当尼姑有
关。她那样美丽,为什么非要当尼姑,难道人世里容不下这们的美
丽吗?
几个兵霎时间静默下来,走过乡下清凉的夜街,远处的几声狗
吠,更加增添了寒意。走到营房门口,他突然拥抱了那个即将退伍
的弟兄,互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时间,弟兄们几乎可以体会
到他的心情。他们曾经从天涯的各处被凑聚在一起,分离的前晚,
互相保守了这样的秘密,如果不是前世,哪里有这样的缘分呢?
“我会想念你的”。他最后呜咽着对他的兵说,他的兵没想到
班长对他有那么深的情感,感激得手足无措站在当地,憋了半天才
说:“报告,班长,我也会想念你。”
(四)
自从在尼姑庵的后窗窥浴以后,他休假时,常信步走到庵堂里
面。其实那不是一座真正的庵堂,而是一间寺院,它有着非常开阔
的前庭,从前庭要步上庙堂的台阶,每一阶都是宽大而壮实。
神像所在中厅虽不豪华,但有着一种素净的高大,听说这座庙
很早就已经有了,因此早就没有了新盖庙宇的烟火气,代之而起的
是一种尘埃落尽之美,至于这间寺庙里为什么一直只有尼姑,就不
得而知了。他们的营房就在寺庙的斜对面,虽然寺庙并不限制人进
入,但军队为了避免事故,一向不准士兵们到庵里去。
他曾追查过这个不明文的规定,才知道许多许多年前,曾有一
个士兵和一个尼姑在这里产生了恋情,带给庵堂和军营极大的震动,
那故事最后喜剧收场,士兵退伍后带着还俗的尼姑回乡结婚去了。
从此,军队里就一代一代的规定:平常没事不准到对面的庙里去。
那座寺庙的左侧和后园种满了荔枝树,只有右侧一小片地种了
柳丁,那是由于尼姑保留了一个优良的传统,她们依靠自己的劳力
来养活自己,夏天收成荔枝,冬天出售柳丁,而在荔枝与柳丁园间
则种满了青菜。
他从佛堂侧门一转,就走到左边的荔枝园里,因为是白天,几
乎与晚上荔枝园中的黑暗神秘完全不同了。他算定了方位,向他曾
经爬过的荔枝树的位置走去,他很想知道,他们窥浴的那株荔枝树,
白天长成什么样子。
走到一半,他看见一个尼姑的背影,蹲在树下除草,不知道为
什么,光是看那背影,他就觉得她是那天被他看见的尼姑少女。
果然是她。
(五)
她一回头,令他有些惊慌地呆在那里。
她嫣然地笑了起来,说:“你是对面的兵吗?”
他连忙点头,才发现自己原来换了便服,但一眼仍然可以看出
是兵,兵的头发和衣着常有一种傻里傻气的气质。
“来看荔枝呀!还没有着花呢!荔枝要开花的时候最好看。”
她说。
他发现她比夜里隔着水雾看。还要美,只要带着一种不知天高
地厚的天真的稚气,更衬出了她晶亮的水光流动的眼睛,她的唇薄
却轮廓鲜明,小巧的鼻子冒着汗珠,但她有一对深黑的眉毛,说什
么那张脸好像就不该长在一个光亮的头上。
她见他不语,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荔枝的花没有花瓣?看
起来一丛一丛的,仔细看却没有花瓣。荔枝开花的时候有一种特别
的香气,那香气很素很素,有一点像檀香的味道,可是比檀香的味
道好闻多了,檀香有时还会冲人的鼻子,所以我喜欢到园子工作,
不爱在堂里念经呢!”
“我是来随便走走的”他对她的善良和真诚而觉得有趣:“你
是?......要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法圆,师姊们都叫我法圆师妹。”
“法圆,真好听的名字。”
“法圆就是万法常圆,师父说就是万法无滞的意思,要一切圆
满,没有缺憾。我喜欢这个名字,比师姊的法空、法相、法真....
好得多了,你就叫我法圆师妹好了。”
“法圆师妹......”
“什么事?”
他本想告诉她窥浴的事,提醒她以后洗澡别忘了关窗,但话到
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说:“呀,没什么,我来帮你除草好
了。”
他蹲下来在她的对面拔着冬风过后荔枝园里的残草,法圆师妹
感激地望着他,顿时令他觉得他们两人都非常寂寞的,像一丛没有
花瓣的荔枝花。
(六)
他和法圆师妹成了很好的朋友,休假的时候常不自禁地就走到
荔枝园里,法圆几乎整日都在荔枝圆工作,为的是她觉得在神坛前
烧香礼拜远远不如在荔枝园里自在。
而他到荔枝园里,也是为的与其到市区去和人相挤,还不如在
园里帮忙法圆自在。他的祖母曾种有一片广大的荔枝园,因此他对
荔枝一点也不陌生。
他慢慢地知道了法圆当尼姑的经过,可以说法圆一出生时就已
经当了尼姑。她才出生两星期的时候,被丢弃在寺庙的前庭,师父
便把她捡回扶养长大,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听说她的母
亲在她的衣襟上留下一张条子,是因自己被男友抛弃,生了法圆以
后,怕她日后成为无父的孩子,便把她留在尼姑庵中,至少能衣食
无缺,平安长大。她因此在尼姑庵中长大,没有经历过外面的岁月。
“我有时会想到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肯要我,但这一生大概
不会有答案了。”
法圆的师父并没有强制她出家,认为她长大了能自立生活以后
仍然可以还俗,是她自己不肯离开尼姑庵,她说:“我如果离开这
里,万一我的母亲突然想起要找我,来这里也找不到,那我们就永
远没有见面的日子了,一个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一件
多么痛苦的事呀!”
“你可以出去找自己的母亲啊?”
“唉,从何找起呢?”
他看到法圆师妹,几乎是没有烦恼的,她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
自己的身世了。因为常常在一起聊天,他们生出了一种兄妹一般的
情感。
可是他们在一起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被连长知道了,有一天深
夜晚点名以后,连长把他叫去。
(七)
“班长,听说你和对面尼姑庵里的一个尼姑很好?”
他不想对连长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连长过来拍他的肩:“老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什么女朋
友不好交,偏偏要找一个尼姑呢?你以后还是少到尼姑庵去走动,
免得坏了人家修行的名节,不要忘了,你还是个军人!”
“报告连长,你误会了,我和她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一个军人,一个尼姑,就是普通朋友也是不普通的。”连长
说。
他和法圆师妹的事,很快地成为当地众口哄传的逸闻,尤其是
在部队里,谣言穿过无知者的口,传得更为炽烈了。
他原来是不畏谣言的人,但法圆师妹到底是个出家人,在尼姑
庵里她成为交相指责的对象,他们两人都没有辩白,因为不知从何
说起,有几次他想过澄清,可是当有人说:“你们两人在荔枝园里
做些什么,谁知道呢?”使他了解到活冤屈里的人有时一句话也不
必多说。
害得他再也不敢走到寺庙里去。
幸好他的部队很快就移防了,所有的人都为移防而忙碌着,逐
渐地淡忘他和法圆的故事,他决定在移防之前去看一次法圆师妹。
法圆师妹已经不如以前有那样温润丰美的面容,她在几个月的
谣传中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在荔枝园相见的时候,互相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法圆只是默默地流泪。
过了很久,他才说:“真对不起,害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不,”法圆抬起头来说:“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我是个尼
姑呢?”
“你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们心中坦荡,别人的话又有
什么要紧!”
法圆师妹沉思了半晌,坚定地说:“带我离开这里,我已经决
定要还俗了。”
(八)
他婉转地告诉她,军队在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要随军到北
部去,而且他的役期还有一年,不能带她离开。
“我原来以为你会愿意的,过去我确实想安心做尼姑,发生这
件事以后,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爱一次,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你
带我走,我不会拖累你的。”
他默默地望着她。
“不管你的部队到了哪里,我可以在那附近工作养活我自己,
你不必担心我,只要带我走就好了。”法圆师妹的眼睛流露出过去
从未见过的充满挑战与抗争的眼神。
“你等我,等我退伍以后一定回来带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尼姑和一个军人。”
“不!你现在就带我走,不然你会后悔的。”法圆站起来,笔
直地注视着他。
“你让我想一想。”他心慌起来。
“不要想了,你到底带我,还是不带?”法圆紧紧咬着牙,唇
间几乎要流下血来。
“我......”他忧伤地望着她。
她突然转身,掩着面逃走了。
(九)
第二天,他随着部队登上了移防的火车,在火车上想到法圆师
妹的样子,自己蹲在车厢的角落,默默地红了眼睛。其实在内心深
处,他是喜欢着法圆的,他愿意带她去天涯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他还有一年在部队里,根本不能照顾
她,而她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独自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照顾自己的生
活。他并且暗暗下了决心,一等他退伍的第二天就去带她,和她一
起坠入万丈的红尘。
四个月以后,他的部队又移回寺庙对面的基地,等到一切安顿
就绪,已经是一星期以后了。他迫不及待的跑到寺庙去,正好有一
位扫地的尼姑在庭前清扫落叶。
“请问,哪里可以找到法圆?”
“法圆师妹吗?她早就离开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她到哪里去了?”
“她呀!说来话长哩!你去问别人吧!”那个尼姑显然不肯再
理他,埋头继续清扫。
后来他从留守基地的老士官长口中打听到法圆的事情。他随部
队离开后不久,法圆师妹便怀孕了,被尼姑们逐出了门墙,不知所
终。
那个老士官长简单地说了法圆的故事,突然问他:“你不是那
个和法圆很好的班长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呢?”
他哑口无言地摇头,差些落下泪来。
(十)
从此,他完全失去了法圆的消息,法圆师妹和她的母亲一样,
可能会永远在人世间消失了。想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幕,他的心痛如
刀绞,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怀孕是她离开空门的手段吗?
一直到他从部队退伍,法圆师妹都是他心里最沉重的背负,尤
其在他要退伍的时候,寺庙左右的荔枝园结出了红艳艳的果实,尼
姑们有时挑着荔枝到路边叫卖,他偶尔也去买了荔枝,却怎么也吃
不下口,想到法圆师妹第一次和他相见时说的话:“你知不知道荔
枝的花没有花瓣?看起来一丛一丛的,仔细看却没有花瓣。荔枝开
花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香气,那香气很素很素,有一点像檀香的味
道,可是比檀香的味道好闻多了,檀香有时还会冲人的鼻子....”
常常令他在暗夜中哭了起来,每一个人的命运其实和荔枝花一样,
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花瓣的,只是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果,在季节
的推移中,一株荔枝没有选择的结出它的果实,而一个人也没有能
力选择他自己的道路吧!
许多年以后,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法圆师妹。
有一次,他出差的时候住在北部都市的一家旅店,他请旅社的
服务生给他送来一杯咖啡,挂上电话,就在旅店的灯下整理未完成
的文稿。
送咖啡来的服务生是个清丽的妇人,年龄已经不小了,但还有
着少女一样冰雪的肌肤,她放下咖啡转身要走,他从她的背影里看
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不禁冲口而出:
“法圆师妹?”
(十一)
妇人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他,带着一种疑惑的微笑,那熟悉
的影子从他的眼前流过,他歉意的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笑得更美了,说:“班长,你没有看错,我是法圆。”
他惊讶地端详着她,然后全身发抖起来:“法圆,真的是你!”
接着,尽力地抑制自己说:“你变了一个样子。”
她还是微笑着:“我留了头发,当然不同了。班长,你才是变
了呢!”
法圆的平静感染了他,他平静地说:“你在这里工作吗?”
法圆点点头,在饭店房间的沙发坐了下来,他们开始谈起了别
后。
原来法圆真的是因为怀孕而离开了寺庙。
那一年,她要求他带她走的时候,由于他的迟疑,使她完全失
去了理性,她的怀孕是她自愿的向一个不相识的男子献身。当时只
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愿再当尼姑了,至于以什么方法离开寺庙,已
经不重要了。
“很奇怪的,我的身体里大概流着我母亲的牺牲的血,遇到你
以后,我开始想要过一个自我的生活,我不知道爱是什么,那个时
候我很单纯,只是想要跟着你,只要好好地爱一次,其他的我都不
计较,当时的压力愈大,我的决心更坚强,我不只下决心要离开那
里,如果那个时候你带我走,我会一辈子侍候着你。”
“你的孩子的父亲呢?”
“我和他只见过几次面,后来我离开寺庙,我们已经没有联系
了。他不重要,他只是离开以后的你罢了。”
(十二)
“你的孩子呢?”
“我生下孩子以后,把她放在我母亲把我丢下的那个寺庙的庭
前。”
“啊......”
“这大概就是命吧!你离开以后,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
“你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放在那里?难道有你还不够吗?”
他忍不住生气地说。
她的嘴角带着一种饱经沧桑的神秘的嘲讽:“希望她长大以后
能遇到一个愿意带她离开的班长。”
他沉默了一下:“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接你,却要把包袱留给
我呢?”
“有的心情你不会明白的,有时候过了五分钟,心情就完全不
同了。生命的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那时
候我只是做了,并不确知这些道理,经过这些年,我才明白了,就
像今天一样,你住在这个旅馆,正好是我服务的地方,如果你不叫
咖啡,或者领班不是叫我送,或者我转身时你没有叫我,我们都不
能重逢,人生就是这样。”
“你就是这样子过活吗?”
“生活也就是这样,做尼姑有尼姑的痛苦,不做尼姑有不做尼
姑的艰难,我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
然后他们陷进了一种艰难的对视,互相都不知道要谈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在荔枝树上窥视她洗澡的一幕,仿佛看见了一条他们
都还年轻的河流,当时刻一寸寸的从指间流去,他想告诉她那一件
往事,终于说不出口。
(十三)
“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她又恢复了一种平静的微笑。
他迟疑地看着她。
“经过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更不可能了,是吧!”她站
起来,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的丝袋,说:“这个还给你吧!是你当
年掉在荔枝园里的一粒袖扣。”
他颤抖地打开丝袋,看到一粒绿色的袖扣,还像新的一样,忍
不住落下泪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要走了,下面还有事情要做哩!有件事
要让你知道,你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我会想念你的,知道有
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好好的活着。”
说完,她绝然的关门离去。
留下他,紧紧握着那一粒年轻时代不小心掉落的,一个没有勇
气的士官衣袖上的扣子。
第二天,他结帐离去的时候,在柜台问起:“可不可以帮我找
一位法圆?”
“法圆?我们没有这个人。”
“呀!我是说昨天送咖啡给我的那位服务生。”
“喔!你是说常满吗?她今天请假呢!”
“她住在哪里呢?”
“不知道,我们的服务生常常换的。”
他走出旅馆,屋外的阳光十分炽烈,却还是感到冷,仿佛知道
这一生再也不会再见到法圆师妹。
他握紧口袋里装着扣子的丝袋,想起法圆师妹对他说过的话:
“法圆就是万法常圆,师父说就是万法无滞的意思,要一切圆满,
没有缺憾。”
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悔恨,二十岁的时候,他为什么是那么样懦
弱的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四日
作者签名: 作者签名
有时候,你错过一个小时,你就错过一生了. ---林语堂《法圆师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