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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年铁窗(二十一)囚徒生涯的结束
□ 罗先德
2004-02-12 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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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已经三十八岁的我,终于结束了整整十年的铁窗生涯。我终于走过了3652天,我终于活了下来,并且终于看到了“四人帮”被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含着泪,告别了那些还没有得到平反的难友们,告别了我曾经撒下过十年汗水的涔泹农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旧冬装,担着一担行李,揣着几本读书笔记和文学手稿,拿着一张刑满释放的证明,踏上了归途。
我坐上直达长沙的轮船,靠在舱椅上,听着船舱里机器忙碌的噗噗声,看着窗外一遍淡绿色的春意,那汇入滚滚长江的湘江漪流被前进的轮船划出一道道波澜,轮船的汽笛不时发出得意的吼叫。
我将见到离别十年的妈妈,我将回到离别十年的家乡,我将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想着、想着,我坠入了梦乡……
呜!——呜!——接连的不停的汽笛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啊!到家了。我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随着黑压压的人流下得船来,进入一片灯火通明的湖南省会——我离别十年的长沙。
变了,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十年的变化令我瞠目结舌。整洁而平坦的柏油路覆盖了往年的高低不平,往日靠轮渡连接湘江两岸的人流渡口和汽车渡口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灯火辉煌的湘江大桥。矗立在五一路一栋栋陌生的高楼,川流不息的汽车,熙熙攘攘的人群,虽然已经是晚上十点,但城市却似乎毫无睡意。
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沿着湘江向南移动,幸亏街道尚未拆迁,从沿江大道插入我曾经居住过六年的修文街。所经途中,几乎每一盏温柔的街灯下面,都会有一对情侣相拥依墙而立。情爱开放的场面,使我感觉到社会前进的速度是在迈开了大步。
我一身格外的装束,担着一担破旧的行李,招惹来情侣们好奇的眼光,耳中也传来轻轻的议论:“看咯,唐四郎咧,那里面出来的。”(长沙土话,意即是指家中死了人,我是从监狱里回家探丧的。)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竟自往家中走去。我快要见到我那苦命的妈妈,我那由于双目患白内障而几乎靠着一双手摸索着生活的妈妈。离家越来越近了,100米、90米、80米……我快要看到我的妈妈了,我那风烛残年的妈妈,她盼望我这不孝儿子已经十年,终于盼到我今夜归来,我活着归来。
走到还是没有变样的家门前,一张破旧的木门上落着一把皱纹漆已经几乎脱落干净的旧锁。
我的妈妈呢?我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回想途中情侣们的议论,我心慌地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那照顾我妈妈十年的心地善良的邻居甘利红家中的门。
听得吱呀一声门响,也是一张破旧的木门打开一条隙缝,昏暗的灯光中,隙缝中露出一张依稀可变的但是十分熟悉的面孔。
那面孔惊喜道:“是你呀,罗江。你可回来了!快进来。”
“我妈妈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到。随着问答和惊喜的声音,我进得门来,将行李放下。
“你妈妈住在你哥哥家中,她身体还好。”她的回答使我悬起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在那间15个平方米的房间里,在那盏15w普通白炽照明灯下,哄动了他的一家人都从床上爬起来看我,我也看着他们。他们夫妻都没有变,只是那儿女们都已经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了,我走时他们分别还只有几岁。
这分别十年的睦邻相见,使我们纵有万语千言,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哽在喉舌。我分明地看见那真正世代工人家庭出身的李中华先生,双眼流出泪水来,他可是一个硬铮铮的男子汉啊!他看到我一双爬满皱纹的眼睛,一张黝黑而瘦削的面容,那往日的青春风貌不复存在。冤枉的十年啊,劫后余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终于哽咽着说出话来安慰我,“你肯定没有吃饭。”他背过身去,对妻子喊道:“甘利红,快给他下碗面条,多放点油,多下些面。”
他们一家人含着泪,看着我狼吞虎咽吃完满满的一大碗面条,用舌头舔着嘴唇上尚留有余味的油迹,打了一个饱嗝,这是我十年以来没有吃过的美餐。
这个使人想起来就感到悲沧的往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一家人在我离开妈妈的十年中,对我妈妈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借此机会向他们一家人表示由衷地感谢。没有他们的照顾,在那红色恐怖的岁月里,我那双眼几乎没有光亮的妈妈,我那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妈妈,我那步履艰难的妈妈,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可能回来再见到我的妈妈了……
我吃完面条后从她家中借了一把钳子,将我家房门上的旧锁扭开,拉开电灯,一览离别十年的家中模样。
不到十个平方米,一张被白蚁啃坏的床,一对已经没有漆水的沙发,一张早已露出木纹的五屉柜,这些家具比我的年龄都要大。这是我妈妈睡的房间,并兼作厨房,因为房间里还放着简单的炊具。
我顺着木梯子爬上阁楼,还是那张木板床,还是那张有着一条十公分裂缝的书桌,一张尚可坐人的圆凳。脚一蹬,整个楼房都在摇动,手一伸,还是可以摸到屋顶上的瓦片。十年前,我在这热天可以与烘烤房相媲美,冬天,雪化可以飘落到我的床上的房间里学习、生活,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将重新翻开自由人生活的书页。
我终于可以宣告,我结束了十年囚徒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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