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烟（5）·胡杨林社区·般若草-个人文章

（一）
　　早上，听见敲门声，已是上午九点。正梳洗，丽娟手机响：母亲在医院挂水。我担心询问，说是哮喘又犯了，老毛病，挂两天水就好了。
　　丽娟匆匆向我们告别。
　　麻虾、华子、钢球前来陪同我们去小学旧址。江平驾车，途中简单的早茶，直奔目的地。
　　
　　学校已变成了建设工地。曾经空旷的四周，已林立起参差的楼群。宽广的操场杂乱无章，我曾在这里跑步跳绳踢毽子；曾在这里列队行礼，接受红领巾，大声的宣誓：鲜艳的五星红旗呀，您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是伟大祖国的象征！红领巾是您的一角。今天我们戴上她，将继承先辈的遗志，为祖国的富强，努力学习，艰苦奋斗，永远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
　　
　　操场北边正立起两幢高楼。那里曾是一排六大间的教室，坐北朝南。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我曾在那里上课、早读、考试、描红、受老师表扬。我盼望着长大，走进第四间第五间第六间教室。在第六间那个六年级的教室里，我第一次参加少先队大队会，学唱少先队队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国家，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耀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牺牲，
　　努力学习，坚持斗争。
　　为着理想勇敢前进� �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背负振兴民族的伟大理想。
　　爱国家，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时刻准备，参加战斗，
　　保卫祖国，建设家园。
　　向着理想勇敢前进� �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迎着共和国里这新的曙光。
　　爱国家，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光荣的旗帜。
　　高举红旗，勇敢前进。
　　要把敌人，消灭干净。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想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操场的西边，有两个秋千架三个单双杠，我曾在那里荡秋千、翻单杠。
　　
　　操场的南边，是教办室、校仓库和图书馆，坐南朝北，与我们的一排教室面对面。焚书的烈火在我眼前熊熊燃烧，多少好看的小人书、小说、科学常识书，在那里化为灰烬……
　　
　　（二）
　　从小学校向南，径直不远，就到了D·TKJ厂住宅大院的后门。我儿时的家就在这条直通后门东西走向的砖路畔，坐北朝南。现在这里已竖起了几栋五层楼。不用他们说，那个家就在我的眼前：进门就是厨房，间门入厅；有大方桌有我的小床和弟弟们的大床，左边是爸妈的房间。不用他们指，那个家的位置，从西头数二百八十八步，从东头数八十八步。东边，北边向南是厂区。那里有高大的办公楼，有爸爸妈妈的办公室，有食堂有大礼堂。
　　
　　恶梦从那天中午开始。放学回家，一踏进住宅大院的校门，远远的看见前方围着很多人。走进几部，意识到是自己的家！我心里一惊，赶紧跑步过去。只见有人正在门上贴标语，看不太懂，那个小米叔叔，一反常态，对我视而不见，一行三五人，扬长而去。我跨进门，一眼就见正对大门客厅的大方桌上没了大金鱼缸。那些漂亮的金鱼在湿漉漉的地上和玻璃碎片间奄奄一息的挣扎着！
　　这是怎么啦？我心疼的躬身欲捡。
　　妈妈一脸气愤，无奈道：让它们去。不给养。资产阶级情调。
　　天哪！那两条可爱波利斯，是妈妈春节前才托人搞到的，它扁扁腹部，有着五彩的线纹，隔水相看，犹如透明的玻璃，映着肚里的曲曲依盘的肠子。还有那个小珍珠，圆鼓鼓的肚子像一颗大珍珠一样，身上斑斓的鳞片也凹凸有致，像一粒粒彩色的小珍珠。可怜那金红的大尾水泡，它的眼睛恐怕都在地上磨破了....我看看爸爸，他满怀沉思。便问道：爸爸，刚才不是小米叔叔吗，怎么他在标语上落款“红卫兵”。爸爸道：红卫兵是一个组织的名字。
　　我默默地和爸妈收拾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家，心里一片茫然。
　　
　　打倒爸爸的口号声和铜锣声是从东边传来的。蒋中华游街示众了——嘡——嘡——嘡—— 我紧张地拉上厨房的小窗帘，惶惶地躲在窗帘后面。声音近了，我悄悄掀起一小角，看见爸爸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帽子和牌子上都写着黑字打着红叉。爸爸双手背后，五花捆绑，脖子上套着绳，两个大人在前面,一人牵着绳子，一人敲锣,后面一人拿树条。爸爸微笑着迈着缓慢的步子。一群小孩子跟着他,不时近前拽他的衣服,或用树条撩碰他，他便冲他们一笑，也许他想起自己曾经这样撩惹游街示众的资本家。走到小窗前，爸爸扭过头去吐痰，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捂着嘴呜呜哭泣……
　　
　　晚上爸爸回来，我吓呆了，他剃着难看的头：前一道，后一道错着；左二道，右二道错着，浓密的黑发与剃光的头皮道痕反差着。我一阵哆嗦。爸爸蹲下身怜惜的望着我：鸣凤，今天替爸爸去接君君好吧？我难过地轻摇着头。
　　爸爸的大手抚摩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泪擦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好女儿……爸爸就求你这一次……我看见爸爸泪光通红，有一股热气射出来，我害怕的点着头。
　　
　　出了家门，从大宅院最北头向最南头的幼儿园走去，穿过整个住宅区。一路上一拨一拨的小孩子向我喊口号：走资派走资派，飞机头飞机头…高帽子…反动派…资产阶级臭小姐…一二三臭小姐…。有的扔土块，有的跑近来吐唾沫。四岁多一点的君君吓得直哭，我护着他哄着他，艰难的回到了家。
　　
　　一到家门口，小君就哭喊着妈妈。听见小君的哭声，妈妈从下午的安眠药中醒来，迅速地从房间出来，一眼见到爸爸，大惊失色的哭叫起来。小君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吓得大哭，顿时嘴青脸紫。我寒战着赶紧护着小君去房间。大弟弟在间门缩着身子探着头，瞪着两只恐惧的大眼睛窥视着这边。
　　我到房间的箱子里翻找出爸爸冬天戴的布帽送给他。妈妈不再向前两天那样生气的骂他怨他，却是大笑大骂着，大骂大哭着。爸爸依旧埋头做饭不理她。
　　
　　晚上，妈妈没吃没喝，一直跪在地上，跟着爸爸，走前走后，拽着爸爸的衣角，直是磕头着揖，絮絮叨叨，不停的重复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蒋中华！请你把握送回武汉，我还当我的纺织工人，我什么都不要，你把我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在那间小屋里，还有一个枪声四起的夜晚。那是妈妈从医院回来后，她恢复了健康，和爸爸都下到车间当工人。爸爸在锻工车间扔大锤，妈妈在机械车间车零件。每天爸爸戴着鸭舌帽，妈妈戴着贝碟帽，非常好看。
　　
　　是一个盛夏的夜晚，人们都搭床在外面睡觉。爸爸急促的呼唤声把我惊醒，只听见远处“叭——叭叭——”的枪声和嘈杂的人声。周围传来人们紧张话语：武斗开始了！省里的联合造反派要打过来了。
　　我抓起小拖鞋，抱着小枕头慌张地跑进屋。
　　
　　电灯关闭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星星好像都吓得躲进云层里了。嘈杂的人声叫喊声奔跑声越来越近，渐而有子弹“咯啦啦”地擦过屋顶。妈妈紧搂着我说：这是真的枪声。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听过的。
　　
　　两个弟弟熟睡着。爸爸默默躺在我的小床上。人群的奔跑叫喊声经过我们住宅大院北边的马路，向南边的厂区奔去。
　　妈妈的哭泣，驱走了我对枪声的恐惧。她把我放回到我的小板凳上，慎重地看着我：鸣凤，你听着...妈妈哽咽着：这场武斗还不知怎么了结。说不定我和你爸都会被他们整死。凤儿，你已满九岁了，是大孩子了。万一我和你爸爸有个好歹，你一定要带好两个弟弟。
　　
　　我茫然点头“嗯”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夜光中的脸和眼睛，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像电影中的地下工作者,悄声道：妈妈的大床底下有一双旧胶鞋，鞋垫子下面有200块钱。万一我们死了，你就拿着200块钱，带着弟弟回武汉去找外婆。记住没有？你去找彭嫂子，就是大毛子他妈，你要叫她彭大妈。她也是我们的老乡，她会告诉你怎么去武汉的。记住没有？妈妈刚才说的，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特别是钱，那是救你们命的。
　　
　　信号弹呼啸着划过夜空，一片蓝光闪过。妈妈用毛巾捂住脸大哭。然后让我说一遍她说过的话。我发抖地看着妈妈，轻声地慢慢地说：床底下…胶鞋里面…200块钱…找彭大妈…去武汉…找外婆…外婆叫…周长缨…
　　
　　远近枪声隐约，信号弹不时呼啸着闪过夜空，就像电影一样……
　　
　　
　　(三)
　　江平去开车，让我们到东边的大门去等他。
　　
　　东边原来没有院墙，以壕沟和高破为屏障。现在高破和壕沟夷为平地，一大排商业门面错落有致。可是那个幼松野草杂生，长满野藤开满野花，藏着蛐蛐蚂蚱，飞着蝴蝶蜻蜓的大高坡就在我的眼前。
　　
　　那天早上爸爸对我说：鸣凤，爸爸今天要到省里去看妈妈。爸爸，他们要带你到省里去游街是吧。我打断爸爸的话，望着他。
　　爸爸微笑着：是的。游完街，我就到医院去看你妈妈，晚上不会来了。饭票在老地方。你照顾好两个弟弟。爸爸，你害怕吗？我担心的问。
　　爸爸微笑道：傻孩子。爸爸怕什么？大不了不当干部当工人，爸爸本来就是工人。还是中午多卖点饭菜，晚上在家热热。晚上关好门。
　　我点着头。爸爸，明天我到大坡上去送你。你送什么，好几辆汽车，一下就过去了。除了卖饭，别出去。爸爸嘱咐着我。
　　
　　窗外人声流动：快！快！九点准时出发，马上就过来了。我知道是爸爸游街的车队。怎么能让爸爸看见我？急中生智，从书包里拿出红领巾，飞快地向大坡跑去。
　　
　　远远的大卡车过来了。我挤到大人们的最前面，红领巾在我胸前飘动着。爸爸站在第一辆卡车的最前面，依旧挂着白牌子，戴着高帽子，嘴里衔着一大把长长的稻草。他看见了我，用手拿下嘴里的稻草，假装低头吐痰。卡车驰过住宅区的高坡，驰过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只有我是为爸爸送行。
　　
　　爸爸的车子一过去，我就取下红领巾，飞快地跑回了家。
　　
　　（四）
　　午宴，大家聚在一家[土菜馆]，红头绳的村姑兰花衣，真是时尚。江平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他的心意，作晚是雅兰买的单。
　　有六七个人没能来。大家都是下岗反聘的，星期天都要上班，请假不方便。我真后悔，应当坚持一大清早就回去。
　　
　　午餐后，上班的上班，赶车的赶车。江平执意要送我回去。麻虾建议带我们去舞厅稍稍休息一会。
　　班长龙云有些兴奋，昨晚他就说这次一定要和我跳舞，说是早就听说舞跳得好，便缠着我跟他上别人的促销宣传台跳舞，最后简直要强行拉着我上，大家好不容易劝住了他。
　　
　　其实我哪里会跳这种舞？说起来就是二十五年前，刚有交谊舞兴起，光辉他们乐队的几个人，春节休假在合肥的朋友那儿学了点，简单的三步、四步舞，回到单位就邀美娇我们几个一起跳着玩，乐队自己弹奏着舞曲。那天大概搞晚了一点。没想到第二天就传开了，总部议论纷纷。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吧，刚改革开放，这种一男一女的交易舞，在人们的观念里，是资产阶级的，是上海滩上妓女和交际花的，是不正派的，偏偏是我们这一群比较正派的人出风头，多有非议�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整个系统内都传开了。在远方学习的老公也听说了，大出意料，非常生气。暑假见到我时，还向我示着拳头：真想揍你！从此我再也没有跳过这种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