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仅仅
　　
　　 其实,很热闹，屋子里每个人都在笑。
　　
　　 我躲在暗暗的角落，透过弥漫的烟雾看那些模糊夸张的脸。每年都这样，初一，同学大聚会，大家吃吃喝喝，相互调侃、攀比一番，比如，某嫁了富商，某是大公司业务主管，某月工资过万，某……象一个年终总结和来年展望一般大肆宣扬着，然后过足瘾，便做鸟兽状的四散离去。我望着他们，心生鄙夷。
　　
　　 本不想来，只是我希望见到两个人：小雅和他。10年了，我第一次来，他，还好吗？
　　
　　 我和小雅并排坐着，不，准确的说是窝在沙发里，抽烟。欣赏他们“表演”。看得出，他们希望我和小雅来参加聚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敷衍的寒暄着。尤其那些曾被我们无数次拒绝过的男人们，更是趾高气扬。
　　
　　 真应了那句古话：风水论流转，如今风水转到他们那里，飞黄腾达了。他们象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大肆宣扬自己成功的艰辛和自己不气不馁的毅力、恒心。以试泄愤。大抵，好象我们当初拒绝了他们，便是一辈子最愚蠢的决断选择。我们俩附和的笑，默不作声。
　　
　　 一直，我们的话就很少，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包括现在工作。我发觉我和小雅的相似之处多的惊人，除了身高、体重、神态之外，我们都喜欢用左手吃饭、写字，喜欢同样颜色的内衣、内裤，喜欢右侧卧睡觉，喜欢喝白水时在里面撒一把盐，甚至喜欢过同一个男孩、同一个老师。
　　
　　 我们是抽离群体的两个，怪异、清冷、孤傲、旁若无人，可我们更是优秀的，遥望不及的。连老师也无可奈何。然后，我们就被孤立了，整个班级也只有我们可以给彼此一点温暖。就象彼此的影子，可以看得见彼此的心，包括五脏六腑。我们珍视彼此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们都是单亲家庭。
　　
　　 当两颗孤独的心走到一起时，给彼此的温暖胜过阳光。我们了解对放的所有，那是因为心里有魔，许多年被它控制、压迫着，不敢见阳光的那个魔——自卑。我们不喜欢过年，不喜欢团圆，我们讨厌喧闹，讨厌看到亲切的微笑。因为恐惧寂寞，我们拒绝一切快乐的来源。就这样小心翼翼的躲避着，直到遇见彼此。
　　
　　 其实，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你失去一些时，你会得到另一些。比如，才智、勇气、毅力…… 比如，我们彼此。我们了解对方的眼神和动作，那么踏实。甚至在想，一辈子就做好姐妹，什么也不要了。
　　
　　 在无数阳光幻妙的下午，我们手牵手，唱歌，大笑。要知道，那段时间是我们彼此最开心的日子，无忧无虑，云淡风清，我们离不开彼此了，去厕所、去洗澡，形影不离，包括我们的生理周期都同步。然后，我们就拿彼此调侃开心，我们会同时恋爱；会同时结婚；甚至会同时怀孕；同时生孩子。
　　
　　 我眯着眼睛对小雅说，我们最有可能喜欢同一个男人。其实我们很明白，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们太相象了。
　　
　　 若是那样，我们就把他杀了。小雅转过头，拉住我的手，轻轻的说。眸子里的情感是陌生的，乞求、幽怨……。我看着她，有些震惊。
　　
　　 安，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小雅抱住我，紧紧的。好像要证明她的话就是承诺，是誓言，是安慰，是我们友情的见证。我回应她的拥抱，心里莫名的感动，就这样吧，我们有了彼此是很快乐的。
　　
　　 那天，我记得，阳光灿烂，没有一丝乌云。我们拥抱时却下起了雨——太阳雨。
　　
　　 安，你的烟要烧到手指了。小雅望我一眼，帮我收拾散落在身上的烟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明白她的话，其实我们都在想，关于过去，关于彼此，关于他。只是，我们都不想提起，我们都在极力的避开这个话题。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极力的保护自己，怕受伤。然后，沉默，抽烟。保持镇定。
　　
　　 终于忍不住了，他还好吗？我们同时发问。
　　 然后，大笑。转而，又是，沉默。
　　 我们都不知道，只是我们还在等。是吗？小雅，落寞的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发觉我从十年前坠入这个网里之后，再也没有爬出来。包括小雅，或者也包括他。我们都是怎么了？
　　
　　
　　2.假使
　　
　　 在我抽完第7颗烟的时候，我打算离开了。这里的确不适合我，10年前是这样，10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那么小雅呢？我侧身看她一眼，她几乎要睡着了。斜靠在沙发一角，右臂护住胸部搭在左肩上，应该说是紧紧的靠着，是女孩子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我的心被抽了一下。应该承认小雅很美丽，长长的睫毛，顺滑的黑发，还有微翘的粉唇，都会让男人心动。
　　
　　 我突然有些疼痛、愧疚，为小雅，也为自己。这么多年了，那个噩梦般的经历，始终是她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包括我。
　　
　　 安，我不要活了，我没脸活了，让我死吧。小雅在那个漆黑发冷的屋子里，绝望的哭泣。没有月色，一股寒气刹那袭来，屋子静止了，我心痛的死掉。小雅的长发散乱着，偎在墙角，我分明看到她衬裤上的血渍。然后，我发疯般的要杀人，小雅拦住我，抱头痛哭。
　　
　　 那时我们高三，那一夜小雅变成了真正的女人，那一夜开始也让我明白什么是命。
　　
　　 小雅说，我们活在世上是为了赎罪的，前世我肯定欠了债，是欠你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替你一一承担。或者，这就是我的命。然后，她笑着把我送上火车，在站台上轻轻朝我招手，看不清她的脸。我的心碎了，被一滴泪的重量轻轻击碎了。
　　
　　 那年我考入中央美院，而小雅落榜了。我们相约来年美院重逢，而小雅却失约了。
　　
　　 从此便无数次的错过、错过，直到我们都相信这是命，直到今夜再次重逢。我不知道小雅在此期间经历了多少挫折和痛苦的煎熬，只是，我知道我欠她，欠她太多。
　　
　　 其实，若不是那一夜的噩梦，她的命运不至于此。
　　 其实，那一夜被侮辱的人，应该是我。
　　 其实，只是为了他。
　　 其实，我们都很傻。
　　
　　
　　 小雅的身体抽动了一下，象被惊醒的样子。
　　
　　 怎么，没事吧？我靠上去。
　　 没事。小雅轻声的说。
　　 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我知道的。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们已经有些不适应对方了。我发觉，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越是温情亲切，我的心越疼越有愧。我很想问她过的好吗？可我没这个勇气，我只有坐在这里默默的抽烟。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赎回本应该属于小雅的一切。然后，我让自己躲到天边。眼睁睁看着她，就那么噩梦般的度过了她人生最宝贵的年华。
　　
　　 小雅，应该恨我的。就象，我恨他一样。可我们都恨不起来，因为我们的心底，还深藏着最单纯的情感。那是珍宝，一辈子无法忘却的。
　　
　　 小雅，喜欢我，我知道。
　　 就象，我那么痴情的爱上了他一样。
　　 我们都奋不顾身，即便粉身碎骨。
　　
　　 只是，有一点我估计错了：在我们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小雅退出了。其实，她根本不喜欢男人，直到她哭着的那晚我才知道，她的奋不顾身，仅仅是为了我，她要保护我！小雅单纯的以为，那样我就不会离开了。可是，我知道不可能的，我喜欢男人。同是失去了父亲，小雅排斥讨厌男人；而我恰好相反，我热爱男人，千分万分的热爱渴望。
　　
　　 我和小雅都知道，我们载在这个男人手里了。从他第一次对我们微笑开始；从他第一次送我们回家开始；从他第一次因为我们打架开始。我发觉我喜欢上了他，小雅发觉我喜欢上了他，他也发觉我喜欢上了他。我和他是快乐的，小雅，却被我们忽略了，真的忽略了。无法体会小雅的心情，直到现在。
　　
　　 小雅，我，他。若上帝不安排我们相遇，或者，仅仅安排其中两个相遇，那么，我想我们都会是幸福的。可是，我们还是不期而遇了。用小雅的一句话，这就是命吧。
　　
　　
　　3.即便
　　
　　 没有人知道，命，究竟长的什么样。是邪恶，或者正直的；是温暖，或者冰冷的。只是，我们都掌控在它手里，就象被撒旦的咒语施了魔法一般，身不由己。我坐在那里痴想，满心无奈和绝望。
　　
　　
　　 我的心，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被丢弃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不是。
　　
　　 那是日落黄昏，他抓住我的肩膀，无语沉默。良久，良久。我看到他的皱眉和夕阳余辉散落在脸上的光芒，我醉了，醉在他的温暖里，醉在他沉思的片片记忆里。然后，我感觉天地眩晕、他炽热的唇和紧紧的拥抱。
　　
　　 我忘乎所以了，我打算抛开所有和他浪迹天涯。当我微笑着对他时，却迎来一记狠狠的耳光。我趴在地上，没有一滴泪。刹那间功夫，他把我打入了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挣扎和绝望里。
　　
　　 走！我讨厌你！
　　 走！我从来不喜欢你！
　　 滚！我不爱你！
　　 他挥舞拳头，他暴跳如雷，他从地上揪起我甩出大门，他莫名的抛弃了我。
　　
　　 然后，我绝望的想跳楼。
　　 就在他家楼顶，当我俯身时，分明看到他被三个警察反扣着，押进警车。我大叫他的名字，他只望了我一眼，那微笑就象夕阳下最后一刹那的灿烂，深深刻在我心底，永生疼痛的难忘。
　　
　　 后来，他被判入狱。再后来，我知道他杀了人，那个强奸小雅的地痞，只是那人没死，残了。从此没有性功能。
　　
　　 在狱里，他只给我写过一封信。
　　 安：
　　 忘了我，我不是个好人。祝你幸福。
　　
　　 我哭了，小雅也哭了。我们拿着信，呆呆的坐在屋里，为彼此的心默默流泪，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可惜，一切都晚了。那年，我们同是高三，已经被音乐学院免试录取的他，眼睁睁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小雅说，我应该把那个噩梦自己吞掉。你不应该知道的。安，我不该出现的。小雅，望着我满眼乞求的泪水。
　　 不，小雅，是我，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认识他，不该爱上他，不该不听他的话。他说要我别去，他说他会摆平那些地痞，可我怕，小雅，我真的很怕，我怕他受伤，我怕他出事。我扑进小雅的怀里痛哭。
　　 所以，你去了。可是，安，同样我也怕你出事，你知道吗？小雅，抚摸我的长发幽幽的说着。
　　 所以，你也去了。我们以为我们会帮他，可是，我们都失去了。小雅，是我害了你。我紧紧抱住小雅，就象她当年紧紧抱住我一样。
　　 失去了一生的最为宝贵，我们害了彼此。小雅拥住我，彼此抱头大哭。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到曾经养育过我的地方，那里对我来说，满是疼痛。我拒绝所有高薪且体面的工作。把自己放逐，流浪天际。我发狠的虐待自己，只是为了赎罪，更确切的说，是麻痹自己疯长的思念。
　　
　　 我在沙漠里狂奔，直到筋疲力尽；我在木屋里涂鸭，直到墙壁幻化了他们的影子；我把自己关起来，拼命的抽烟喝酒；我把自己扔在酒吧，放肆的大笑大吼。可我发现，我什么也忘不掉，原来忘记比失去更痛苦、更困难。
　　
　　 那么，一切还可以重来吗？
　　
　　 屋子里乱的很，他们还在虚伪的逢迎吹捧着。
　　 小雅，望我一眼，要等吗？
　　 我无奈的笑了一下，或者，我们应该走了。可我，依然希望见到他，哪怕一面也好。
　　 小雅，若一切重来，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4.只是仅仅
　　
　　 走吧，我对小雅说。
　　 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我们退场了。从满是烟雾的房间里走出来，心情也开朗许多。我对小雅微笑，你还是那么美丽。
　　 嗯，我们还是很象的。小雅看着我，我们还没变，是吗？
　　
　　 是吗？我们真的还没变？我有些不能确定，其实早已变了，过去的一切无法再次重演，我们都是上天的孩子，我们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再去改变什么了。
　　
　　 忍不住，一颗晶莹从指尖滑落，为谁？或者，仅仅为了命运的玩笑。
　　
　　 酒店的大厅富丽堂皇，我们都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小雅牵着我走进咖啡厅。幽暗的灯光下，我们各自要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彼此看了彼此一眼，或者真的没变，至少我们都喝黑咖啡，至少我们都不加糖。然后，彼此会心一笑。
　　
　　 小雅，你还好吗？我怯怯的问。
　　 嗯，我还好，自己开了一家画室，还收养了3条流浪狗。我过的还好。你呢？
　　 我？我也不错。只要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
　　 安，回来吧，我知道你过的并不好，别流浪了。你是女孩子，别折磨自己。好好爱自己，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只要我们的心没变，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命里的灾难都过去了，我们将迎接的是无限美好，所以，安，回来吧。
　　 小雅…… 我几乎不能自已的哭了。
　　
　　 一个亲切的女声：安小姐，有位男士要为您献一首钢琴曲，他要对您说，新年快乐，还有一句“安，我爱你”。
　　
　　 然后，我听到那首曲子——《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流畅的旋律涌进心里，我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切的搜寻着他的影子。我知道，是他，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这首曲子，曾经他无数次的给我弹奏。他给我讲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他告诉我他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他说，拉赫的作品透着无限的灵动，高雅华贵又满是自我。我望着他，深深的爱恋全在眼中，他是我的神，灵魂的神。
　　 然后，我们去看电影《时光倒流70年》。我们惊奇的发现，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竟然是《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那是爱情的见证，瑞查找到了70年前的恋人，却在无意中永远的失去了她。我们都哭了，为真爱不能得到圆满而哭泣。
　　
　　 我在咖啡厅里搜寻他的影子，远远的在钢琴前，看到了他的背。我的心几乎跳出来，发觉整个世界都模糊在一片汪洋里。就这么静静的听着，听着。
　　
　　 我低头，不敢迎接他的目光。你还好吗，安？那声音依旧熟悉，无数次魂牵梦萦里的出现和消失，让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又如一场梦。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有些怕的想逃。
　　 我拉着小雅的手，逃出咖啡厅。
　　
　　 小雅拍拍我的肩膀，安，一切都要你来做主，不论你怎样选择，我都要你知道，我很在乎你，祝你幸福。说完，小雅在我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就象姐姐亲吻妹妹那样，轻轻的。小雅，走了。我知道她把那个大大的包袱丢给我一个人，我知道，她还牵挂着我，一直。
　　
　　 我站在风里，冷冷的吹。然后，我被他拥抱，热烈的吻着。我无力反抗，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和企盼，都融在这深情的吻里，欲罢不能。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彼此深吻。
　　 安，不要离开我，失去你，我会很疼。望着他的眼睛，我心如刀绞。你讨厌一个曾经是囚徒的男人，是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 他哭了，流的不是泪，是彼此心里淤积已久思念的血滴。
　　 你过的还好吗？我问。
　　 嗯，在酒吧弹钢琴，自己做音乐。这都是我爱的，我会做好的。他的眼里闪耀了一些光芒，在风里紧紧拥着我。
　　 好好的。
　　 嗯，我会的。他的拥抱更紧了。
　　 我有些想哭：忘了我吧。我说。
　　 为什么？他怔住了。
　　 明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
　　 法国。我的签证已经拿下来了，去那里读书，时装设计。
　　
　　 他的手慢慢滑落，转而更加拼命的搂住我。安……
　　 我们在彼此的怀里，久久抱着，不愿放开离去。
　　
　　 我们还是分开了，那夜风大，雪大。可都无法掩盖我们最纯、最真的情感。
　　 他对我说，你先走吧，我要看你的背影，我要你快乐的迎接明天的朝阳，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心伤。安，一定要快乐，一定要幸福。记住了，知道吗？
　　 我哭着对他点头微笑。闭上眼，转过身……
　　
　　
　　 现在的我，正坐在巴黎艺术学院明亮的教室里。抬头的一瞬，我发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他对我微笑。是他吗？是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幻影。我无奈的摇头，自嘲。
　　
　　 一切，就象一场梦。10年的梦。梦醒了，我们还是自己，也仅仅只是自己。
　　
　　 收拾好书本，我大踏步走出教室，其实，生活还是很美的。小雅，我，他，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愿我们都会幸福。我眯眼望着阳光，露出灿烂的微笑。
　　
　　
　　
　　 安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