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渡过那条河
　　
　　 村庄前的那条河，是进出村庄的必由之路。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这条河有多少年头了。
　　 我们常常在河岸边的陡崖上发现好多锋利的石片，那是用来打水漂的最好的玩意，当村对岸的庄子里来了一帮考古专家后，我们才稍稍晓得了这石片是古时人的斧头之类东西。后来，我查了下地方文物志，才大体知道那是九千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石制砍砸器，工艺简单，简单得我们小孩儿也知道可以用大石块下掉下的有锋利边刃的石片来砸断树棍，刮除刺槐枝上的小刺，然后用那棍儿拴上棉线系上棉球去钓孬子般地青蛙玩。
　　 渡过那条河，也就意味着离开村庄。
　　 一九八零年，我渡过了那条河。当深爱我的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之后，我随着父母穿过一片菜地，坐上一条小木船，极不情愿地渡过那条河。当我回首顾盼时，我望见了同样在村口槐树下眺望着我们的奶奶，一个夏天就白了发的奶奶。我返身狂奔，窄而松软的菜畦间的小道丝毫不能影响我的敏捷的身形，我单薄的身影象一只断线的纸鸠，在一片绿油油的菜畦地里坠向村口那棵槐树。
　　 “奶奶，以后你不要自己种菜了”
　　 “伢也，奶奶还能自己种呢”
　　 “奶奶，你是小脚，走不稳路的，没有菜吃，你就到三爷家菜地里挖，看他敢不给！”
　　 “我伢真乖……”
　　 和奶奶到底还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后来常听到奶奶与几个姑姑夸我懂事时，便要重复着这几句的，说我那么个小人，就晓得要她不要再种菜了，怕她小脚走不稳路，那是连大人们都没有想到的啊……
　　 奶奶可惜没有听我的话，她还是一个人侍弄着一片菜园子，一个人小脚慢踱到河边洗着她白粗布的衣裳。
　　 没有了河水的淌淌，听不到牛铃的叮当，从此我住进了妈妈在城里的砖房。那是由一间教室隔成三间的房子，我们只住其中的两间，厨房是另一间教室的三分之一走廊围成的，那间教室就成了我们的餐厅。我深深记得我到城里“定居”的第一餐，餐桌很小，其实就是一张骨牌凳。与陌生的妈妈坐在一起，我很紧张，大气都不敢喘，只顾着低头扒饭。用妈妈的话讲：一付童养媳的模样。
　　 我是从乡下来的，周围的人对我的出现知道了一点底细，而妈妈对与我的从乡下带来的“原罪”（不讲卫生、不喜穿鞋、鼻涕拖多长……），开始了长期而艰巨的“救赎”工程。为此，我挨了不少打，每每那个时候，曾受过同样命运的哥哥总会悄悄地站在我身旁，我知道他的意思：要挺住！哥哥在精神上支持你！所以，我怕妈妈。所以，我更加思念我的村庄，思念那稻草的房子……
　　 每逢寒暑假，那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日子了，因为，我们可以轮流回到村庄陪奶奶。其实，开心的只有那个被最后确定回老家的人，留下的另一个，晚上总会要交待好多话，给奶奶的话，给村子里的树啊草啊河啊的话。我曾经留下来，在城里过年，或是暑假。那真是难熬的假期啊，那么小，我就懂得了小心翼翼，懂得了居安思危，懂得了查颜观色，懂得了——思念故乡
　　 我曾经逃离过。那年暑假，因为发了洪水，我们哥俩都没被批准回村子。老家比我大三岁的堂兄见我们没有同往常一样回家，便自做主张地挎了一篮子棱角（我们老家河里盛产的一种水生果实，壳硬肉嫩且甜），做了小火轮来我家打探。我们因害怕妈妈，没有敢提回家的事。决定逃离，是因为那晚的口渴。那天晚上，天气很不好，外面下着大雨。堂兄因多吃了几块咸肉，睡到半夜要喝水，我们房间的水瓶早已空空，可我们不敢敲妈妈的门要水，因为我害怕。看着我那恐惧的样子，惹得堂兄直纳闷：你妈是不是后妈呀？渴急了的堂兄和我想了好多法子，都不能从锁了门的厨房弄到水。到了最后，见堂兄实在是渴得没得法，我突然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彭老总被关起来时，渴了没水不是用杯子从窗外接雨水喝吗？于是，我陪着堂兄在屋檐下，两只杯子举着接水，湿了一身，当时心里还想：彭老总的杯子最后终于被坏人打掉而没有喝上水，不知妈妈会不会突然起来打掉我们的杯子？还好，杯子终于接满了，妈妈也没有起来打落我们的杯子！口渴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同时，明早的逃离计划也商定了。堂兄的竹篮里装上我的两件换洗的衣裳，衣服下面是我的暑假作业，衣服上面是一些空白的草稿纸和几张小学生报。吃过中饭，趁妈妈不注意，我们偷偷潜出家门，趴在屋前的一片小树林里，确定家里人还没有发现后，撒丫便跑。后来的事可算有点传奇，因为一夜暴雨，码头淹了，小火轮停了航，等到天黑也没有坐上船。我们既不敢回家，更怕家里人追来，便商量着，摸着齐腰的水，趟到离码头四里地的表姐家。第二天我们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村庄，只是害得表姐夫连夜摸黑赶到我家报信（那时是没有电话的，手机？我晕），家里早炸了锅了。
　　 那次事后我有没有挨打，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倒是年年可以回老家，倒是苦了我的哥哥。
　　 每次回村子，都会经过那条河。从城里回家，远远看见那河，我的嗓子眼都觉着一股子甜。离开村子，河水是那样地冰凉……
　　 年复一年地渡过，一条河，承载我几多童年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