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午后的阳光
　　
　　
　　炎炎夏日，午后的阳光名叫毒辣。秋冬之季，午后的阳光是一种温暖。
　　 村子里有一面背风的屋垛，我们把靠南边有阳光的称为大垛子，那里是老人们冬季晒太阳最好的地方。我们小孩儿，总是伴着各自的爷爷奶奶，他们晒着太阳，我们在太阳下玩耍。午后的阳光，蘸了一大片笑声，在大垛子上描绘那最质朴的灿烂，连那壁上的牛粪巴，都显现出一片芬芳。
　　 我还喜欢屋前的干草垛子，那里有一种清香的味道。扒开草堆，你能闻到一股积淀久远的炎夏里不小心掉进去的阳光的味道，有点腐蚀，有点发酵，还甚或有点泥土的气息。我们就喜欢躺在那上面，白天或者晚上，只到太阳光灸得脸发烫，或是露水打湿了屁股。不用担心误了吃饭的钟点，因为有奶奶拿着树枝儿在草垛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一九九三年夏，我独自一人回到了奶奶的身边。 我深深怀念那年的夏天，那是我最后一个陪着奶奶度过的炎热的夏。虽然那年的夏天阳光格外毒辣。
　　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我冲动，九三年暑假，我从戏校回来后，竞干起了药品贩子的生意。好象是那年的青霉素突然紧缺，有个活络的同学便想到了找人弄到青霉素，然后捆绑销售一些利润很高的中成药品，说是回报很高，他一个星期就把下学年的学费挣回来了，并且说，纵然赚不到钱，起码也算是在毕业前提前与社会打个交道。我想法子弄到了一批青霉素，然后从安庆余良卿找到一个老乡弄了一批稍算好销、利润可观的中成药。因怕父母面子上挂不住，我不敢在县城打主意，于是便回到了我的村庄，以村子为中心，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走乡窜村的药品推销生意。那一个月，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可以吃苦的人，我也明白了赚钱的不易，更是明白了药品行当的猫腻。每天清晨，我便骑上堂兄的破载重自行车，扛着药箱四处跑生意，每天以几十支青霉素加几十瓶中成药的进度努力着，一天下来，最多的也只能赚到十几元钱。我用我赚的第一笔钱，买了几瓶罐头，买了一点营养品，孝敬我那白发的奶奶。奶奶的笑容，那份开心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能忘却。最开心的其实还是我，我用我的辛劳能换得奶奶开心的笑容，我是多么的自豪啊。每天顶着炎炎烈日四处奔走，纵使皮肤又恢复了孩童时的颜色。挥汗如雨，有一片绿树荫能够让我稍作歇息也是让人开心的日子，每天晚上能够陪着奶奶在稻床上乘凉，能享受奶奶手里那哗哗响着的蒲扇里的凉爽的风，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白天里无论受到怎样地白眼，无论被人杀价到最低利润，都会抛到脑后，我只用惬意地躺在奶奶早已泼了好多凉水而变得冰冰凉的竹塌上，逼着奶奶吃几口我放在水缸里冰了一天的罐头梨子，或是我带回来的西瓜（小时候，大抵都是奶奶留给我们的，那时她是舍不得吃上一口的），直到奶奶无奈地吃上几口，终被逼得上火，假装生气要回屋休息才算罢休……
　　 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回到学校后不久，却听到了奶奶生病的消息。国庆节放假的时候，父母带上县里的一个很有经验的医生，全家赶回了村子里，我不敢相信，夏天还是那般精神的奶奶，此刻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神志已不是很清楚了，只是听到我回来后，才显得有了点生气，睁了眼，嘴里呢喃着，象是唤我的小名。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走之前，还陪着奶奶抬着肥去浇了菜园子。虽然因为奶奶的一个趔趄而洒了不少，要强的奶奶却还小声叮嘱着我不要告诉三爷三娘，说是怕他们笑话。现在，奶奶却早没有了那日要强的庄重的样子了。午后的阳光洒满奶奶的白发，那岁月蚀刻的慈祥的脸，苍老了太多，太多……
　　 医生轻声告诉父母，奶奶的心脏正在不断衰竭、萎缩，生命只能有半年的时间了。我因回校后要赴北京做为期一个月毕业考察、写生，所以特地问询医生，我怕奶奶的生命不能等候我的归来，医生保证地说，奶奶可以活到第二年春的，他惊讶奶奶八十高龄了还有一口好牙，甚至于一头白发中又开始有点泛青。
　　 我心神不安地走了，这一走，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最疼爱我的奶奶——这世上我最亲的人。
　　 那时北京在下着那年的第一场雪，白皑皑茫茫一片。雪停后也有阳光，一片刺骨的冰凉。
　　 奶奶屋前她亲手垛起的稻草堆里，午后的阳光，听任我泪流成行。
　　 想起儿时躺在草堆上的我，看到午后奶奶把手帕蒙在脸上晒太阳，天真地问奶奶：
　　 “奶奶，你死了吗？”
　　 奶奶故意不理我，然后，我
　　 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