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周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好歹有了闲暇，我和妻子乘车一路颠簸、攀坡，来到住在矿山的曾经生我、养我的家。
　　母亲甭提多高兴，不停地问这问那的。父亲坐在炕沿边，仍然抽着很辣的卷烟，眯着眼，听着我们说话，嘴角挂着微笑。母亲说：猜你们今天就该来了，你爹到早市上买了几样你们喜欢吃的菜。
　　 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我和妻子照例要起程，回到自己的小窝去了。每次都是母亲送我们到大门口，我也就没客气什么，等到了大门口，回过头来和母亲再次打招呼时，一种异样的感觉蓦然震撼了我偏见以久的心。我看见父亲也站在了母亲的身后，额头的上部头发已经掉得所剩无几，在夕阳的照射里发着光亮，眼角两边和脸上出现了深深浅浅、粗粗细细的皱纹，脸上的肉也有些往下坠了。父亲真是老了。
　　 父亲在我的心中一向印象不好。不是因为他的少言寡语，而是他严厉的个性对我们伤害的太深。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单位给家里送来一车煤（煤矿职工的待遇），母亲让我先瞅着点，等父亲下班回来再装进仓房。我一边玩一边照看着这堆煤。这时一个邻家的小孩用脚把一个大块的煤踢得老远。我让他给捡回来，他拔腿就跑。我一直撵到他家门口，他关上门。我就踹门。他母亲走出来厉声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家孩子踢我家的煤。她却说谁看见了？我气得抓起一把土向她扔去，她疯也是的向我扑来，拽着我的衣袖说：这孩子这么野，找你家大人去。我被她一直拖着拽到了我家屋里，后边还跟着一帮起哄的孩子。父亲刚下班，正坐在炕上吃饭。那孩子的妈进屋就说：好好管管你家孩子。我自认有理，就高声说，她家孩子踢咱家的煤，她还不讲理。父亲忽地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我眼睛上，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母亲过来拉住父亲，我趁机跑出屋。邻居把我送到医院，左眼已经肿成一条缝，一连打了七天青酶素，才渐渐消肿。父亲打孩子手狠，姐姐、弟弟、妹妹，自然也少不了我，都挨过打，只要父亲一瞪眼睛，我们立即就心惊肉跳的。想起来，真是太怕父亲了。
　　 父亲很少和我们交流，一交流可就是训斥了。看着别的父亲和孩子谈谈天，我常在心里暗暗羡慕。父亲虽然少言寡语，但每年春节的时候，话却多了起来。母亲很会做菜，三十晚上，母亲总是把一桌我们平时想吃而又吃不到的饭菜摆到桌面上。那薄片的清蒸肝、飘香的红烧鱼、烂糊的烀肘子，还有我最爱吃的蘑菇炒肉······我们几个孩子都等不及了，刚拿起筷子，父亲就开口了：你们知道这些好吃的是怎么来的吗？我们就有的说是花钱买来的，有的说是妈的手艺好。父亲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撂，厉声说，这是辛辛苦苦劳动挣来的，旧社会也有辛辛苦苦，但是······父亲的一番训话，使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全没了享受美味佳肴的兴致。每年三十晚上，都要上演这不愉快的一幕，谁能不烦呢。平时我们唠嗑也要十分小心。我们唠哪个同学学习好，父亲就插进来说：那是人家用功了，你们用功了吗？接着就是一顿训斥。弄得大家扫兴，只好闭嘴。这样的父亲，我们都在暗地里说，真是太烦人了。
　　 父亲就一点好处也没有吗？印象中确有颇深的一点，那就是父亲下班回来的时候，给我们面包吃。每天父亲快下班了，我总是和几个年纪小的弟弟，等在父亲下班回来的路口。父亲走过来，也不说什么，从腰里解下装面包的口袋递给我，那里有父亲省下的半块面包。我急忙接过来，和弟弟们分着吃。这是井下工人的待遇面包，真是好吃极了，深红色的薄薄的皮儿，里边是浅黄的蜂窝，听说这可是用上好的面和着鸡蛋、白糖做的呢。这印象太深了，时隔四十几年，想起来，口中似乎还留着甜香······
　　 父亲真是老了，背已经明显地有些驼。父亲抬起手来，揉了一下眼睛。我看到那双已经失去往日严厉的目光中，充满着爱意和慈祥。我的眼睛湿润了，也湿润了我那偏见已久的心。我在心灵的深处悄悄地自问：这也许就是人世间最真挚的父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