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绿蝶-个人文章】
我从山中来(九)
□ 绿蝶
2004-03-10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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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云层密密的,看不到太阳,风也有些清冷起来。大哥吃过早饭就下山去了,我连夜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托他带到镇上去寄,并给校长也捎了口信,告诉他我可能还要在山上待几天。
我在山上已经住了两个多星期了,虽然行动不方便,可是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山居生活,心里不时地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来:我想一直在这山上住下去。但是工作呢,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呢,都不要了么?我的心情矛盾而又复杂。
大嫂在替我缝制一件夏天穿的衣服,那花布我爱极了,水红色的底,白色的小碎花,清雅而不流俗。我现在天天编着两根辫子,穿着大嫂帮我做的布鞋,十足象一个农村姑娘。
小天在屋里写作业,他的课业已被我全部包揽了,他很听我的话,也很粘我,教他学习时,倒还算得上认真,可玩儿起来的时候我们却疯得不象样子。大嫂好象特别喜欢看我和小天在一起时的情景,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平和而又满足,我和小天疯闹的时候,她就象看着两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这会儿,她坐在凉棚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正缝制我的那件夏衣。我也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捧着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心不在焉地看着。太阳始终吝啬得不肯露脸,吃过午饭后,风儿也不来光顾了,空气闷闷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怎么了,妹子。”大嫂从红花布里抬起头来,“怎么今天无精打采的?”
“不知道,大概天气不好,就会影响心情吧。”我用手支着下颌,看了看她,又歪头看了看天。
大嫂笑了笑:“我想,你大概是在这山上待腻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申辩,“我简直太喜欢这儿啦,怎么会腻?说真的,大嫂,这几天我总在想,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最适合我的呢。”
“真的?那就别走了。你要是走了,我会很不习惯的,小天也肯定舍不得你。”
我笑了,其实我也在想,现在再回去过原来那种生活,肯定也不习惯了吧。可是,难道就真的在这山上定居下来了?虽然在这里,他们待我亲如家人,而且衣食无忧,可是,让我放下一切,住到这罕有人迹的深山里来,又真的能习惯吗?此时的我,就如同一个尘缘未断却又想立志出家的人一样,对眼前一切不可知的前途命运,心里充满了迷惘。
我转过头去看大嫂,她已经又埋头在红花布里飞针走线了,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平静而又知足,我如果也能象她那样该有多好。合上了膝上的书,我干脆细细地研究起她来。
她的样子是纯纯粹粹的农村大嫂的模样,头发是枯干发黄的,梳着一个简单的规规矩矩的髻,脸色总是不带一丝血色的苍白,五官很端正,但却说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她的身体一定不太好,总是听到她轻声地咳嗽,那灵巧的做惯针线活儿的手枯瘦无肉,蜷在那张小凳上,她看起来更加瘦小嬴弱。每当看到她站在大哥的身边,那种强烈的对比,怎么也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会是夫妻。
我看着她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还有鬓边的几根白发,忽然问道:“大嫂,大哥为什么要叫你姐?”
大嫂抬头看了看我,嘴角抿着一缕淡淡地笑:“他从小就这么叫我,已经习惯了。”
“从小?你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么?”我感起兴趣来。
“什么青梅竹马?我们原本是姐弟。”
“什么?姐弟?”我愕然地张大了眼睛。
大嫂笑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一些。“长生是我爹从山脚下捡回来的。”
大哥竟然是被捡回来的,他的父母呢?怎么会狠心丢弃了他?我想起大哥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怜意,也更好奇了。
大嫂将针别在缝制的衣服上,伸手理了理额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看了看我,慢慢地说道:“仔细想想,都过去三十二年了,时间晃得可真快呀。”大嫂叹了口气,微微虚了一下眼睛,眼神开始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一年我八岁,开始记事了,所以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天,我记得那天早上一起来,天就下起了雪,爹头一天打到一只山猪,所以一大清早下山到镇上去了,雪一直没停,到了正午,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快黑时,我爹都还没回来,地上的雪已经铺得很厚了,风也刮得很大,我娘很担心,一会儿又出门去望一会儿,嘴里不停念叨着。那时我们是住在山顶上的,路特别不好走。这么大的风雪,娘很怕爹会有什么闪失。
“天都黑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外面越来越冷,娘只好进了屋,关了门,坐在火盆前发着呆,我看着娘的神情,心里也有点害怕起来。屋外头风刮得‘呜呜’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我爹象是被风雪刮进来似的,帽子上,肩上全堆着雪花,连眉毛,胡子都结冰了。他一进屋,就坐在火盆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我娘赶紧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时才发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就问他从镇上带了什么回来。
“爹喝干了酒,这才从怀里掏出包袱来,递在娘手上,我娘一看,‘呀’地叫了一声。我赶紧也跑过去看,包袱里露出个小孩的脸,五六个月大的样子,紧紧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呢。我娘问这是哪里来的孩子,我爹说,他卖了山猪,本来想带些油盐回来,可是雪越下越大,就只好赶紧上山了,才一上山,就听路边的林子里有孩子的哭声,他进去一看,在一棵树下,有个包着小棉被的小孩儿,哭得可凶啦。爹赶紧抱起孩子,四下看看,什么人也没有,又大声喊,也没人答应,这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丢在这儿的。爹看着孩子哭得这么可怜,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如果不管他,肯定会没命的,就将他抱回来了。
“娘打开包着的棉被,一看是个男孩儿,欢喜得不得了。娘身体不好,生了我之后再也没生孩子,因此就跟爹说,收养了这个孩子。就这样,长生成了我的弟弟。爹说,这孩子在冰天雪地里也不知躺了多久,居然没给冻坏,还好好地给拣了回来,今后一定命大,所以就给他取了‘长生’这个名字。
“长生慢慢长大了,他很能吃,个头冲得飞快,还特别聪明,学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才几岁大,就跟着爹打猎、干农活、满山里跑,长得又黑又壮,爹非常喜欢他,娘也疼爱得不得了。七岁那年,长生被爹送到镇上去读书,我那时初中都快毕业了,住在舅舅家里。长生上学后,我们姐弟俩一块儿上学放学,星期天一块儿上山回家见爹娘,感情也很好。
“可是,我十六岁时,娘生病过世了,爹一个人在山上,长生要读书,我只有休学回家去照顾爹的生活。长生特别爱念书,功课非常好,年年是班上的第一名。但自从娘过世后,爹的身体也不行了,家里越来越穷,已经供不起他读书了。没有办法,我只有撇下爹,到矿里去干活,跟那些男人一样挖煤背煤,好帮补家用,我这个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长生很懂事,他看我这么累,爹又一个人在山上,就想不再上学了,我知道他喜欢读书,天生是读书的料,就一直不让他休学。他也争气,高中毕业时竟然考上了重点大学。但是这个时候,我也病倒了。
“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长生明明考上了大学,也只有放弃了。我知道他很难过,可是他从来不说。他回到山上,一边照顾我和爹,一边扛起了所有的活儿,就象爹以前那样。
“他二十岁那年,应征去当了兵,一当就当了四年,部队发的津贴他总是一分不留地给我们寄回来。从部队转业回来,他象变了个人似的,更高更壮了,也成熟了。从小看他长到大,到这时我才发觉他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开始卧床不起,看到长生回来了,他欢喜得什么似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有一天,他把长生叫到他床前,却把我支了出去,说是有话要对长生讲。我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心,不知他会跟长生讲些啥,就偷偷地挨着门缝那儿听,这才知道爹正在告诉长生他真正的身世,而且……而且还希望长生他能够跟我结婚,一辈子照顾我。
“我从门缝里看见,长生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我爹急着问了他几声,他才说他要好好想一想,说完他就开门走出来,差点和我撞上。我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跑,心里又是害怕又有一些……一些欢喜。
“长生一夜没回来,我也一夜没合眼。我心里‘砰砰’地跳得很厉害,觉得长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比他足足大了八岁,他还那么年轻,我都老了,他怎么会和我结婚呢?我正在伤心,长生推门进来了。这个时候,外面天都已经亮了,他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爹的床前。爹从床上半支起身紧紧盯着他,好半晌,长生才说出话来,他说感谢爹娘救了他的命,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爹说那你姐呢,你姐咋办?
“长生看了我一眼,说他会和我结婚,照顾我一辈子。爹长长地吐了口气,一下子靠在床上,眼里泪花乱转,高兴地叫着‘好孩子,好孩子,不枉爹从雪地里把你抱了回来。’长生低着头跪了很久,因为我和爹都忘了叫他起来。
“就这样,长生和我结了婚,才结婚没几天,爹就过世了。我知道,爹是一直强撑着这口气,因为他放心不下我。”
大嫂停了下来,长长地叙述让她累坏了,她抚住胸口,急速地喘着气,眼里满是早已包含不住的泪花。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怔怔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她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生了小天后,我的身体更坏了,山顶的路实在不好走,长生为了我,就在这里盖了这间屋子。他一直遵守着跟爹许的诺,好好地照顾着我,照顾着小天,独立支撑着这个家。虽然他从没说过什么,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才和我结婚的。这么多年,他一天也没有真正快活过。”
大嫂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却始终都没有掉下来,只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更憔悴更苍老了。我看着她,想起了大哥那黝黑的轮廓分明而又硬朗的脸,想起了夹在书里那些文采飞扬的纸页,更想起那天看见他在地里象头牛一样费力地拉着铁犁翻土的样子。我的鼻子一酸,心里有某处隐隐地痛。大哥竟是如此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明明有着轰轰烈烈、前程似锦的前途,可是他为了报恩,却放弃了这一切,甘心将这一生归于平凡,隐居在山林里,默默无闻地守着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几个人会象这样,许多男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宁愿放弃心爱的女人么?我心里对大哥开始有了由衷的敬重。
可是大嫂呢?我看着她,轻轻地问道:“大嫂,那你呢?你快活吗?”
“我……”大嫂的眼神从远处收了回来,“我很快活,真的,每天能看见长生和小天健健康康的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说不出有多快活。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长生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可是……这是我没法做到的。”她的声音再度哽咽,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好象是虚伪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啊,你看看,光顾着说话,针线活儿都忘了做了。”大嫂象是突然惊醒过来,慌忙去拿起早搁置在一边的那件红花布衣服,“马上就要缝好了,就还差几针。”
她不再说话,快速而灵巧地挥动着拿针的手,她的神色在这些举动中已渐渐恢复平静,泪痕也已经干了。
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她站起身,伸手捶了捶腰,对我说道:“来,妹子,快穿来试试,看看哪儿还不合适,我好改改。”
我进屋里去换来穿上,合身极了,大嫂真是能干,根本没用尺子量过,就缝得这么合适。拿过镜子来照,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看,镜中的我,十足是个山里姑娘了。晒黑了的皮肤,脸上隐隐透着的健康的红晕,明亮而有神的眼睛,嘴角抿着浅浅的笑意,这还是我吗?两个星期前那个苍白的自怨自艾黯然神伤的我哪里去了?又或者,现在这样才应该是我的模样呢?
走出门去,我发现大嫂的眼睛一亮:“真好看呢!妹子,这颜色真是好适合你!”她拉着我转来转去地看,眼里有着欣羡与喜爱。
“大嫂,这么好看的布是从哪儿来的?”
她笑了:“这是我结婚是做的衣服,一直没穿过,布都快朽了。”
“什么?大嫂,这原来是你的嫁衣?”我太惊讶了。
“什么嫁衣不嫁衣,这是我娘留下来的一块布,结婚的时候穷,就用它来做了件新衣服。”
“可是大嫂,这对你是有纪念意义的呀,怎么能改来给我穿?”
“怎么不能?哎,我结婚没几天,爹就过世了,后来年纪又大了,不好意思再穿,放在那儿怪可惜的,你看,穿在你身上多好看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又是喜欢又是过意不去。
大哥回来的很晚,他带回了我父母的信,也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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