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喜欢上了小动物，但仅仅是喜欢而已，并没想到要去饲养它们。有一年春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中弹的麻雀，它耷拉着翅膀，可怜兮兮地躺在路边，不时蹦跳一下，仿佛想重新回到天空似的。看着它可怜无助的样子，我忍不住过去把它捧在手里。它软软地躺在我的掌心，这一刹那我感到了它小小的心脏在坚强地跳动，我被震撼了。这是一个幼小的生命，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只是本能地感到了死亡的危胁。
　　 我把它带回家，养在了鸟笼里，用小棍把它受伤的翅膀固定，细细地呵护着，终于有一天它的伤翅痊愈，重新回到了天空。人说所有的鸟里面麻雀最不好养，逮着一只圈在笼里，过不两三天就得死，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没想到这只麻雀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和我还成了朋友。我记得它走的那天和我一样恋恋不舍的，在天空盘旋了几圈，最后终于展翅远去。看着它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伤感，从那以后，我不再逮鸟了，以前钟爱的弹弓也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路边。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一种模糊而又幼稚的“爱”吧？
　　 我渐渐关注起弱小的动物来了，不再逮蝴蝶、逮螳螂、逮蚂蚱，还有所有的昆虫，我都不逮了，就是走路遇到的蚂蚁都要小心地避开，不愿伤到它们。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老鼠，因为在我的耳闻目睹中它并没干过什么好事，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里边坏事干得最多是也是它，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东西，我却不敢打，除了它让我感到恶心外，对小动物的爱也在某个方面影响了我。
　　 九○年当兵，我分在了卫生队，照卫生队的规矩，头一年新兵必须下炊事班，炊事班没有在卫生队里，和卫生队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我们几个新兵便获得了一定的自由。闲暇的时候我们坏事做尽，跑到老乡的果园偷偷地摘上几个苹果，看看四下无人，飞也似地逃走。那天上午我们正在厨房切菜，突然外面有人大声喊了起来，我们闻声出去，只见一个兵正追着一只老鼠在不停地跑，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叫着。这老鼠体格硕大，连头带尾有一尺多长，同伴们立刻来了兴趣，呼拉一下散开，围成一个圈，把老鼠圈在当中，抬起脚乱踩。突然这老鼠转身奔我而来，“踩呀，快踩呀！”大家纷纷地喊道。我只是下意识的一闪，躲在一边，这老鼠乘机从我裤裆底下溜了过去，眼见它要逃出我们的包围圈，一个老兵，我们的班长一个箭步上来狠狠地把它踩在了脚下。老鼠在班长的脚底凄惨地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我心里一阵肉麻，想象着它面目全非的样子，忍不住要呕。
　　 班长把脚抬起，老鼠还没死，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着。看着它丑陋而又可怜的样子，我又一次感到了恶心。伙伴们轮番把它拎起，抛得高高的，一次、两次、三次，等他们玩够了，不知谁提议，这只老鼠被扔进了炉膛。炉膛里的煤正熊熊地燃烧着，老鼠一碰到火，陡然惊醒了过来，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掉转身不顾一切地向外窜，它还一边“吱吱”地叫着。一个伙伴不慌不忙地用锹把它铲起，重新投入火中，顿时，炉火把它完全吞没了，它在火里惨叫着四处乱窜，但终于没窜出火的怀抱。渐渐地，它不再叫了，它的身体变得通红，由里向外猛烈地燃烧，最后煤一样为我们做熟了一顿饭。
　　 这是我所见的最残忍的牺牲。古代的时候，人们把猪羊等洗剥干净，贡奉神明，祈得平安和幸福，可是这只小小的生命换来的却是人类的开怀大笑。虽然老鼠一向为我所厌恶，我却可怜它的遭遇，这事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可它在火里挣扎的样子却使我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在火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却有过被火烧伤的历史。那时我被火烧得一塌糊涂，满脸焦黑，不时往外渗出液体，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刺心痛，但后来我奇迹般地康复，脸上并没有留下火的烙印，眉毛渐渐长出，而且比以前还黑了。这是火给我的一个记忆，后来我想起那只老鼠，再想想自己曾经和火的那次亲密接触，我更能体会到它的痛苦，此时的老鼠作为一个生命，让我感到了悲哀。
　　 那年在电视里看到广场上自焚的景象，他们熊熊的火堆里挣扎，我又想到了那只老鼠。虽然老鼠的生命是轻贱的，不如人的高贵，但让躯体与火进行无情的接触却是一样的。它们一样地出于无奈，一样地被人宰割，一样的无知、一样的悲哀。老鼠的无知，是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思想；人的无知，是因为思想已经被人禁锢。
　　 思想被人禁锢，是人的悲哀。这正如宗教，信仰宗教自有信仰它的原因，不信仰也自有它的道理。我们既不能自我标榜，把教徒们都当作愚昧的傻子；似乎也不应该在信仰上亦步亦趋。我们常说科学与迷信，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迷信？信教的未必没有科学家，不信教的未必都是唯物主义者。不管信仰什么，信佛也好、信基督也好，还是信黑格尔、尼采、托尔斯泰也好，不管你是不是全身心地投入，只要不让它左右你的思想，就行。万物贵在适中，一切的信仰发展到极至便成了迷信，它带来的一定就是灾难。
　　 广场上的自焚，从此断送了陈果音乐家的梦，这对她是悲哀的，她所谓的信仰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是什么使她把自己的生命轻贱？是什么使她轻率地让自己与火融为了一体？这一切是一个谜，对她，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谜。难道世界上就只有一个陈果吗？
　　 麻雀是可爱的，因为一个小男孩无知的爱，它便回到了天空；丑陋的老鼠人人喊打，它的死似乎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它死的全过程却是艰难的；广场上的陈果，抛弃了自己高贵的生命，因为一种极端的信仰而选择了死亡。为什么会这样？同样是生命，有的获得了自由，有的却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去；同样是生命，有的无知，有的有知，无知者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有知者却象无知者那样，把自己的的生命与尊严轻易地交给了别人。
　　 200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