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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将军 夏夜噫梦
□ xiejiao
2004-03-19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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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将军的眉凝成一道忧郁的远山,那远山的下面是一半隔世的眼神。
风吹着燕将军的名剑,但是剑上已经没有了将军那著名的杀气。那把剑只是很冰很凉而已,在夜色中呜呜地响着,唱着凄厉的挽歌。
血都已经凉了,更何况是沾着鲜血的利剑?
剑是燕将军的剑。
血是燕将军的血。
将军保持着把剑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的姿势,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那把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脏,刺断了他的心脉,让他和这一生的骄傲告别。
然而将军毕竟是将军,他曾经和匈奴铁骑有过数百场的交锋,有53次是伤得不能动弹,有11次被敌人划开腹腔,有3次被大刀砍开头颅,受过78次暗算,中过46种无药可解的剧毒。然而他都没有死去。
所以这一次他还来得及问了一声:“子君,你怕不怕?”
然后他死了。
他死于一次莫名其妙的暗害,死于一个颤抖的剑下。虽然这个人甚至不会一丁点的武功,虽然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将军的血脉却不可思议地断送在这个人的手中。
将军的鲜血潺潺地流出来,顺着将军渐渐冷却的尸身。
鲜血却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就像女人身上的胭脂,那么香,那么浓,稠得化不开。
怎么会有胭脂气?
好香的胭脂气。
黑夜里寂静无边,没有月光,没有蛙鸣,也没有风。
我募地睁眼,看见一个影子半透明地从我身上爬起来,像冰一样融化在空气里,连烟都不曾冒一丝。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的冷汗立刻从脊梁里冒了出来。
我清楚地看见那个影子没有头。
武胜关,八百壮士带刀听令武胜关。
当世盗贼横行,流寇遍地,七十二路烽火下夕烟。没有一个人,能准确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或者说能干什么。自己的不确定,聚合成为一个时代的不确定。
正所谓人海茫茫,何处是路?
李四郎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方向,就是别人的路。至少是条可以活下去的生路。所以他招募乡勇,抗击流寇,在江湖中竖起武胜关这面迎风飘扬的旗。
黑夜中走投无路的人,都在眺望着这个地方。
他们甚至热泪盈眶。
而黑夜中讨生计的人,都切齿痛恨这个地方。他们恨这里的方向,他们恨这里的希望,他们恨这里的旗子迎风飘扬。
于是他们开始自称黑道。
黑道,又何尝不是一种道路?
但是他们又忌讳这面迎风飘扬的旗帜。
仅仅因为李四郎的手。
因为这双手在8岁的时候,就扭断过一头疯牛的脖子。
好黑的夜。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只看见火光慢慢起来了,烧动天南,似乎要把仅剩的几颗星斗都烧尽殆役。
“报——”一名乡勇飞奔来报,“贼人来了!牛耳山的贼人来了!”
李四郎听过牛耳山的名字,知道这是一起刚刚崛起的势力,他们的大头领每逢对敌之时,必要送对方一本书。
李四郎沉声道:“走,出去看看。”
四处火光,把庄子围得水泄不通。火把闪耀处,李四郎白衣青袍,裸出左臂,上面有一处清晰的朱色胎记。马上贼人看得真切,飕的一箭隔空射来。
李四郎冷笑一声,手在空中一抓。那支箭就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然后李四郎就冲了过去,就像一只老虎冲进了狼群。盗群惊叫四散。
空中剑比闪电还快。
也许真的是闪电,因为李四郎死了。
李四郎都会死?
他的确死了,他的脸上盖着一部书,一柄利剑从书的中锋处插入,插得极深。
一部《论语》。
只听一人高声吟诵:“弦歌不辍。子路烹之,其味滋。病者兴,明日,遂行。”声音悠扬,文思动荡。火光中看那人,普普通通,正在读书,很是有兴致。
他就是牛耳山大头领,楚灭绝?
四郎的魂灵在奈河边上走得飞快。
沉沉的漆黑已远去了战火,尸骨们呻吟着在路上行进。四郎隔着尘寰,看见了那条纹丝不动的河,和水上那条普普通通的船。
“婆婆,这条河的对岸是哪里?”
摆渡的婆婆递给四郎一碗水,像是回答,又像是在自语。“那边,就是那边。”
“那边有什么?”
“回答。那边有回答。”婆婆悄无声息地把船撑开,载着李四郎,行进在没有声音的水面上。
“婆婆贵姓?”
“贱姓孟。”
李四郎一呆,放到嘴边的水说什么也喝不下去。他忽地嘶哑着嗓音说:“我要杀楚灭绝,我要杀楚灭绝!”
婆婆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一团模糊,就像远处坟上的鬼雾。
她一把把李四郎推下了河。
河水很冰很凉,就像沾了鲜血的利剑,刺入了四郎的身体。四周黑沉沉的河水忽然翻起血红,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挤着四郎。一片鬼哭神嚎,凄厉地在耳远远地有一片白光,像是天光。四郎往那个方向挤去,极度压迫的感觉渐渐地小了。这时,忽然有若干双鬼爪猛地抓住他的脚,听得浑身的骨头一阵卡察卡察响。几片肉掉了下去,湮灭在了这包笼天地的血红之中。
忽然他看到一个少年,正在和另一名少年厮斗。他们打的甚是凶猛,衣服都撕破了。其中一个的右手上,忽地裸出一大块朱红色的胎记。
四郎一呆,仿佛记起什么。忽然身子向前一送,一片白光募地包容了他。
剧烈的强光刺得他睁不了眼。
他想大叫,憋得难受,叫不出来。一双手拎着一条绳子模样的东西,从他头上解下来,另有一只手狠狠地扇着他的身子。
“哇——”
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地说:“恭喜老爷,太太生了个千金!”
我又在作恶梦,天天晚上都是这个恶梦。每次我都汗湿被子,手足撰在被子里,冰冷。
也许是这几天看恐怖小说看得过头了吧,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坐起来,想在床边摸杯子倒水喝。就在这时,我的嘴张开了,再也和不拢去。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吃惊程度。
我看见一个没有头的影子,从我身上爬起来,消融在空气里。就跟梦里面一模一样,像冰一样消融,甚至连烟都不曾有过一丝。
我大叫一声,翻身从床上挣扎起来。这一叫,发现自己还躺在被子里,手足冰凉,汗流浃背。
还是梦。
我疑心自己前世欠下了什么亏心债,到文殊院烧了好几会香,可这怪梦总是隔上几天就来一会,从不放我好好睡觉。
是梦,仅仅是梦吗?
那么,是谁在给我托梦?
燕将军的血渐渐冷去,一如他早已冰凉的利剑。
胭脂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香。这香气来自他的剑上。而他的剑,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子君,你怕不怕?”这是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子君没有回答,子君只是拔剑。
于是燕将军的无能为力,就到此为止。他庞大的尸身倒地时,撞到别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就像他单骑远出数百里,从匈奴铁骑的手里抢回子君之时,子君眼里闪动的那东西一样。
那一夜她把自己的朱色胎记,第一次裸露在一个男人的面前。
而这个男人现在已是个死人。
死人就不可以流泪了吗?
当子君发现将军泪的时候,忽觉心口一阵剧痛。然后一样东西从她的生命里刺了进去。
她看见了。
剑尖。
自己的胸口,将军和他都为之迷恋的胸口,现在成了剑尖的出口。
子君回头看着她为之背叛丈夫的情人,没有说话就死了。
如果她能说,她会说什么?
那个男人微笑着。后来他也是将军,打了很多胜仗,他的名字一直流传到很多年以后。
黑暗中,一座城市在哑然地哭泣,很嘶哑的嗓音。子君的头靠在燕将军的肩,好像两个人从来不曾有过分歧。两个影子就挂在河畔的风上。“将军,我负了你。”将军摇头,苦笑了一下。无声无息中,鬼船荡出。黑衣婆婆还是那个样子,她看着将军,也摇头笑了一下。不过她的笑容里,没有苦涩,没有仇怨,有的只是像春风一样的随便。
将军忽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似乎叫做楚灭绝。
还有其他的呢?他是不是都能想起呢?
婆婆手上端着一碗水,劝着风上的影子喝。
我的恶梦又来了!
梦中我又看见那无头的怨灵。这一次,他从我身上爬起来,没有急着消融,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嘴,像舞动干戈的刑天一样,用嘶哑的嗓音,讲起了奇怪的话。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是将军,我是子君,我是那个男人。”
“也许,我谁都不是,又谁都像是。”
我要开口问他,奇怪的是,我一开口,竟也不由自主地说着他一模一样的奇怪嗓音:“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或者我不知道,都是我的恶梦,你的悲剧。”
言迄,他寂然而逝。
于是剩下我来猜这个闷葫芦。
确实,知道敌人,和不知道敌人,这两种隐隐的忧虑,可不都是悲剧,恶梦?
那么知道爱人,和不知道爱人,岂不是一样?
又有几个人能逃得了这样的轮回?我从那以后,发誓不再一个人睡空房子。而这个梦,也因此绝迹,永没再来。
一如可怜的希望。
谢佼旧作 写于一九九八年春成大改于二零零一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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