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绿蝶-个人文章】
我从山中来(十九)
□ 绿蝶
2004-03-2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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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那个隆起的土坡,那片凹地里的麦田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麦杆,木屋外的凉棚下堆起老高的收割的麦子,屋里那大吹风机般的东西被搬了出来,大哥站在“吹风筒”前面,一只脚不停踩着什么,手里也不知摆弄着什么,那样子仿佛是音乐家在弹奏钢琴一般。
我走上前去,“吹风筒”发出很大的声响,掩盖了我的脚步声,“吹风筒”的出口处不停地有麦粒吐出来,我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个打谷机。大哥脚下一直不停地睬着一个踏板,踏板连着一个轴,将一个状如辊子的东西快速地转动着,而大哥就不停把麦穗放在面前的滚筒上去拍打,小天不知跑到哪去了,不在这附近。打谷机的噪音很大,大哥一定不知我已来了,一直没有回头。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眼中蒙上一层雾汽。他也瘦了一圈,背都不如以前那么宽了,大哥!他也和我一样,内心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与折磨吗?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他忽然停止了脚上的踩踏,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心里一阵揪着般的疼,他真的瘦了好多,那对漆黑的眼珠更深地陷在眉骨下面,原本硬朗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使颧骨变得突出,下颌上的那道沟痕也更清晰了。他看着我,眼里是无法描述的复杂。
“大哥,你瘦了好多啊。”我的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
“你呢,瘦得更厉害,让人担心风都能把你吹走。”他垂下眼,不忍看我似的,“你……你干吗还要再回来。”
“大哥,再在山下待着,我担心自己会疯掉会死掉,所以……”
“你怎会这么傻,山下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到这山上来吃苦。”
“这算是吃苦吗?我倒觉得很甜呢。”我垂下头,喃喃地说道。
“你……”大哥扔掉手中的麦杆,又是生气,又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的样子,侧过身去,他看着凉棚外的那一片收割后的麦田,好半天,才忽然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丫头,别再傻了,我们根本不可能的,你又何苦抱着无谓的希望呢?”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凄楚。
我看着他,他的侧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帅气英挺,凸起的眉骨,高高的鼻梁,坚毅的双唇,那厚实的胸膛里 ,有一颗真正善良、有情有义的心灵。这就是我深爱着的男人,我愿为他牺牲我的所有,包括自尊与矜持。
“大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知道,我们没有将来,甚至连‘现在’也不能拥有。我再回到这里来,并没有抱着无谓的希望,我只是想……只是想能够天天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大哥转过身,泪光在他的眼里闪烁着,他轻轻地摇着头,满脸无法言喻的疼惜与爱怜,我看了他一眼,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绝对不会介入你的家庭,你仍然是大嫂的好丈夫,是小天的好爸爸,我——只是你们的妹子而已,如果你还是怕我会影响到你们,我甚至可以整天躲在那间屋里不出来,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只是求你不要再……”
大哥忽然轻喊了一声,一把将我拉入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痛苦不堪地在我耳边低喊:“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你受这样的苦,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我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滑落,两颗痛苦的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却更加疼痛了。
他又忽然惊跳了一下,松开环住我的手臂,后退了好几步,眼里有挣扎与矛盾,他转过身,重重地呼吸着。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比我更痛苦吧,我可以无牵无挂地默默爱着他,可是他呢,他一定觉得在心里爱着我都是一种罪过,都会愧对他的妻子,他时时刻刻在这种痛苦与矛盾中挣扎,内心有多苦啊。
我走上前去,轻喊了他一声,可是小天忽然从屋后不知什么地方跑了出来,还没看到人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爸爸,爸爸,”他边叫着边从屋后跑过来,“你看我逮到……哎,小姨!”他看到了我,便朝我跑过来。
我慌忙偷偷擦去脸上的泪水,再转过去面对他,他跑到我跟前,叫着:“小姨,小姨,你看,我逮到一只青蛙,好大只喔!”他高举着手,一只青蛙被他紧紧捏在手指中,难受地张着四肢,亮出雪白的肚皮,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大哥在旁边轻吼了一声:“小天,别淘气!”
小天缩回拿着青蛙的手,有点儿怕又有点儿委屈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小声嘀咕着:“我没有淘气……”
我走上一步,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小天,你知道吗?青蛙可是我们的好朋友呢。”
“好朋友?”小天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青蛙。
“对呀,青蛙会帮我们吃掉田里的害虫,这样,麦子和稻谷能健康地生长,我们才能吃到粮食,你说,它是不是我们的好朋友呢?”
小天点着头“恩”一声,我又说道:“你看,你这样捉着它,它很难受,会受伤的,以后就不能帮我们吃害虫了。”
“哦,好吧,那我去放掉它。”
“好孩子!”我赞许地笑着拍拍他的头。
大哥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小天转身出去放掉那只青蛙,我站起身来,看到大哥的脸上有一种很奇特的微微的笑容,这笑容让我觉得我好象是他的小妻子,对孩子的循循善诱,让他欣慰和满足。他看到我注意他,慌忙转过身去,拿起麦穗又开始在打谷机上打了起来。
小天跑了回来,拽着我的手,仰着小脑袋问:“小姨,你以后还会不会给我讲故事?”
“当然会啦,以后我天天都会讲故事给你听,”打谷机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看了看大哥的背影,有对小天说道,“小天,来,我现在就给你讲‘青蛙王子’的故事,好不好?”
“好哦,好哦!”小天高兴地拍着手,跳着。
秋天是萧索的无奈的又带着淡淡悲愁的季节,山中的秋天尤其如此。眼看着屋前的青草枯萎,野花凋零,枯黄的树叶一片片地飘落下来,让原本茂密的树林也显得稀疏,山涧中的溪水也变得细弱了,流水的声音都不如以往那么悦耳,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悲凉。太阳仿佛也不忍看到秋日的景象,常常掩起脸不肯出来,风儿越来越冷,越来越无情。
大嫂好象十分畏寒,已经穿上了薄棉袄,咳得也越来越凶了,让人很担心。我一直劝她去山下看看医生,可她就是不肯,总说是老毛病,不去管它。小天也不爱出门了,做完作业后,就待在屋里找东找西的玩儿,不然就坐在桌前画画,他很有绘画的天赋,这一点来自于他父亲的遗传。
而大哥呢,他又象以往那样表情冷漠,沉默寡言,到了秋天,地里不再适合种植了,可他还是有很多活儿要干,将麦粒去麸,再磨成面粉,有空还要进林子里去打猎。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过,连平日的对话都少得可怜,每天只是在饭桌上才见得到一面。我怕见他,又想见他,他漠然的神情让我惴惴不安,可偶然流露的一个眼神,又让我甘之如饴,我就象在啜饮一杯怎么也喝不完的苦咖啡,每咽下一口苦涩后,才能品味出一点点的回甜。
我又开始失眠,在辗转难眠的深夜,披衣而起,轻轻地推门出去,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悄然伫立,四周黑沉沉的,除了山涧里溪水低吟徘徊的声音,到处都是静谧的。我转头去看那另一扇门,那里面的一家人正在酣梦中吧,偶尔听到大嫂轻轻的咳嗽声,大哥他睡得好吗?那屋里面,是那一家人的小世界,我这个外人好象无论怎样都走不进去,也不敢走进去,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守侯着。
心底里涌上一阵凄凉与悲伤,我这一生都注定这样度过了么?只能默默地守望,无法参与,也不能靠近。我抬头看天,天黑沉着脸,不给我任何答案,这应该算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还是我自作自受?现在的我能说得上开心和幸福吗?我不知道,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能够感觉到大哥也同样地爱着我,能够天天看到,听到他,就应该满足,再也不能奢求什么了。
白天,我越来越多地流连徘徊在山野里,有时甚至不想回到木屋去,让山野里瑟瑟的秋风冷冷吹着我,好让我保持头脑的清醒,让宽广的山林拥抱着我,好替我排解心中的忧苦,我可以在无边的苍穹下仰头尽情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可以将头埋在山涧前,让流不完的眼泪随着溪水远逝。
顺溪流而上,我想再去看看翠烟湖,秋天的翠烟湖一定别有一番景致吧。越往上走,溪水越清浅细弱,很多原本在水底的大石也露出了水面,我看到两边原先挡路的巨岩,现在也不再成为阻碍。上次来时,走到这些地方,大哥不是抱着我淌水而过,便是攀上岩去,这一次的路好走了,可却是我独自一人。
穿过一线天,翠烟湖终于出现在眼前,她象变了个样子,没有阳光照耀的秋天的湖面,呈现出一种浓绿,仿佛失去了许多光彩,可是却依然美丽非凡,如果说夏天的翠烟湖象一个纯洁无暇,清丽可人的少女,蒙着淡淡的翠纱,带着一缕羞涩,那么秋天的翠烟湖就是一个光芒内敛的成熟女人,有了更多的内涵,平静而又深思着。
我在湖畔的枯草地上坐了下来,远处的山峰在一片云遮雾绕中,那条白链般的瀑布也在淡烟薄雾中若隐若现,不远处的那个小木楼,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更加破败。一切都和上一次来时不同了,然而其实什么也没改变,不同的只是季节与心情。上一次?好象是许久许久以前了,可是又历历在心,仿如昨天。还记得他在初升的朝阳下深情地吻我,舍不得放手地拥着我,专注的凝视,甜蜜的低语,那个时候,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现在呢?心爱的人就在身边,我能天天看到他,这好象已经算是一种幸福了,可我心里为什么会这么苦涩,这么酸楚?身边的草丛里有两朵小小的野黄菊,在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我摘了下来,呆呆地凝视着,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清照的词:“……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我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天色好象越来越昏暗了,自从到山中来,就渐渐没了戴表的习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的大山里,时间仿佛都不存在了。湖面上袭来的风越来越冷冽了,衣衫单薄的我有些禁受不住,这个时候,我好渴望大哥温暖的怀抱,在他的怀里,有他那颗有力跳动的、滚烫的心熨着,什么寒冷都会驱散了。
我心里忽地一跳,站起身回过头,竟然看见大哥正从树林里跑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正在切切地想他,他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看到了我,停了一下,接着又大步向我走了过来,我的心“咚咚”急跳,刚才还觉得阵阵发冷,这一会儿却又不觉得了。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焦急的,又十分哀伤似的:“你果然在这儿!”他看着我,眼里的那种哀痛忽然更浓了,他垂下了头。
我心里一惊,忙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心里隐隐地不安着。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舅舅……舅舅他老人家……去世了。”他声音有些哽咽。
“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么突然?”我睁大眼,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是已经好了吗?不说没事了,已经出院了吗?”
“我……我也不能相信。”他摇着头,“徐校长托人来通知的,真是太突然了,怎么会……”他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我,又说道:“我们要马上下山去,姐叫我来找你。”
“大嫂呢,她怎样?这个消息一定让她……”
“她差点晕过去,我真担心她身体受不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我一听,心里万分着急,大嫂的身体很不好,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弄不好会让她病倒的。
我们回到木屋,和大嫂、小天一起赶紧下山去,连随身用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一路上大嫂一直在哭,怎么劝也没用。她身体本来很虚弱,再受了这样的打击,根本不能走这么长的山路,几乎都是大哥把她背下山的。
到了镇上,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大嫂舅舅家里。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嫂舅舅家的门口挤满了街坊邻居,屋内传出来隐隐的哭声。大嫂从大哥的背上挣着下了地,边哭边摇摇晃晃地往屋内跑去,我赶紧扶住了她,生怕她会跌倒。
屋内也挤满了人,大嫂的舅妈半躺在床上,哭得已经没有力气了,花白的发丝蓬乱地搭在额前脸旁,眼睛和脸都哭肿了。床边有几个大妈、大婶正在小声地劝着,陪着哭着。
大嫂喊了一声,扑到床边,舅妈睁开半闭的眼睛,哭着喊道:“灵芝,你可来了,你舅舅他……他就这么抛下我们了。”
大嫂说不出话来,抱住舅妈悲痛地放声大哭。大哥低下头,紧抿着嘴,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着,心里一定也难过得不得了。小天被这种场面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睁大着眼,呆呆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我过去牵了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这时我才发现校长与吴姨也在屋里,他们沉痛地朝我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很晚了,街坊邻居们才逐渐散去,只有校长和吴姨留了下来。大嫂和舅妈仍在抽泣着,无法从巨大的悲哀中抬起头来,小天已经悃了,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就睡了。
大哥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直低着头,没有吭声。人都散尽了,他才抬起头来,向大嫂说道:“姐,别再哭了,舅妈岁数大了,应该多劝劝她,你也跟着哭,舅妈不是更难过?”
大嫂望了大哥一眼,点点头,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下来。我走过去,也坐在床边轻轻揽住她的肩。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又向舅妈问道:“舅妈,通知大姐、二妹和小弟他们了吗?”
舅妈边抽泣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校长都帮我发了电报了,他们应该马上会赶回来,哎哟——这可怎么办哪……”她又大声地哭泣起来。
吴姨走过来劝慰着她,校长这时说道:“他们都在外地,回来也只能坐火车,我看最快也要后天早上才到的了啊。”
大哥谢了校长,校长叹了一口气,再坐了一会儿就和吴姨回去了。
小天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们的悲伤与难过,我想将他带回宿舍去住,这里这种哀痛沉重的气氛是不适合孩子的,大哥抱起来小天放在我的背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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