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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火记

丑鬼阿呆
2004-04-02 22:59   收藏:0 回复:3 点击:4214

    二○○二年区县合并的时候我曾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总期盼着新的单位能给我一个新的起色。我这所谓的新的希望不是常人理解的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和我是无缘的,我只是希望在的工作环境中能有机会证实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心态平和了——或者说还能有一点点的骄傲——对我将会有大大的益处。但不幸的是,这个新的单位迎接我的仍是旧有的路数,我的工作仍是和合并以前一样,穿上制服、一脸严肃地去监督小商小贩们,仅仅是小商小贩而已,在大商大贩面前便失去了力度——这不仅仅是我,所有的监督员都有这个感慨。
   说实在的,我很不喜欢目前的这份工作,但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衣食父母者也!自己又没有能力跳出这个圈子,在社会上自求发展,果真如此的话,怕早就淹死了。所以只能安分守己地做着我的监督员,每天去和各种不同的面孔打交道,在有的人沾沾自喜地喝上商贩们酒的时候,我吞咽下去的总是一口口的无奈。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天生地愚笨,从来不会没话找话和领导套近乎,不但不会近乎,工作中迫不得已要和领导接触的时候我总是长话短说,匆匆地汇报完毕,又做贼心虚般地从领导面前消失,加上自己天生的孤傲,因此很不得领导垂青。但在草民中我却是人缘极好,防疫站一百三十多口人中还真没有对我不满的。
   虽然如此,还是觉得无聊。
   零三年非典,防疫站全体动员,很快进入了紧急状态,我由于平时的一贯表现,理所当然到了一线——这其实也是我的希望,平淡无味的生活实在让我难以忍受,到一线毕竟可以换一种工作方式,不至于枯燥乏味吧?
   非典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进入了高潮,又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跌下马来。有人死去,成了英雄,更多的人活着,他们仍旧过他们平常的生活。我现在不太能记得当时的情况,只知道从四月到六月的这段时间我们住进了防疫站,上头明文规定我们不得和家人见面。那时的形势确实可以说得上惊心动魄,疫情似乎老是和我们过不去,白天的时候不大出现,半夜了则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让人不得安生。想想真是有意思,十二点有疫情了我们十二点爬起来,二三点有疫情了我们二三点爬起来,坐上车跑个几十里地,对接触者一个一个调查,然后又跑回防疫站,整理资料、汇报工作,然后一头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后来仔细想想,非典病人我并没有碰到过,这或许是我的幸运,但也实在是我的遗憾。本来嘛,小地方,非典没有几例,不能够每个人都能遇到。但没见过非典病人常常让我感到遗憾,那时我总是想着有一天能和一个非典零距离接触,感受一下他的喜怒哀乐、感受一下他的恐惧和悲凉的心态,悄悄地送给他一句祝福的话,但这个机会一直没有。
   非典控制住了,我们也休养了半个月,之后便是正常地工作和生活,每个人都分了点钱,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个证书。更大的荣誉给了领导,这或许就是官兵的区别。孟夫子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以前我们总是批判它,但既使批判它的时候我们仍然有着无数的劳心者,只不过美其名曰为“公仆”;我们也有着无数的劳力者,我们叫他们“群众”。谁能真正给劳心者和劳力者划上等号?劳心者不甘心治于人,他们是不会成为劳力者的;而劳力者一旦成为劳心者也就永远不想再回到劳力者的行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非典结束后我理所当然地回到了科室,理所当然地和同事们在酒店一口一口地喝着商贩们的酒,我重又变得百无聊赖起来。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工作,但我知道在防疫站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有一段时间很羡慕从事文秘工作的人员,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写各种稿子,余暇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书。但我又知道自己是徒劳妄想,一来学历不够,二来自己未必有那么流畅的文笔,主要的是防疫站并没有这样的工作让我做。于是我只能忍耐,期待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一份自己心仪的工作。
   零三年底零四年初的时候,形势又渐渐紧张起来,领导给我们开了一个会,说要做到“内紧外松”。这所谓的“内紧外松”说的就是非典。春节过后,我抽调到了防疫科,主要负责网络直报工作。说心里话,我很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虽然说形势严竣,但毕竟没有疫情,还可以偷偷地上网,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网虫!
   在防疫科的时候我只要没事了就坐在电脑面前,看看新闻、浏览一些文学网站,倒也乐得个自在。科主任知道我喜欢电脑并且打字速度还算可以,时不时地把一些稿子拿来我打,我总是很尽心地完成她交给我的工作,一来二去,她对我很满意,于是我上网就更肆无忌惮了。网络直报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机,并且市站要求我们每隔二十分钟浏览一次网页,一切工作开始我们还这样做,慢慢地也就不大理会那个网页了,因为根本没有也不大可能有疫情发生。网页无须二十分钟浏览一次,但电脑却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并且还有专人轮流值班。我因为喜欢电脑再加上周末无事,便经常私下里替人代班,抽空在网上写点东西或是找朋友聊天,倒也自得其乐。
   三月十四日,正是一个礼拜天,我照旧在网上打我的文章。我不习惯在网上直接写作,我都是提前把文章写到纸上,改过几次后便拿着草稿照猫画虎把它贴到网上。这天防疫站空无一人,我喜欢这份清净,因为这样我可以专心干自己的事情。我打了会儿字,书记进来了,坐在对面和我说了一阵子话,我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一边干着自己的事情。后来书记去了,告诉我今天领导该他值班,如果有事可以叫他。我答应了。
   书记走了,我继续在键盘上打我的字,这时突然进来两个人,一个岁数大点,约莫五十岁,一个岁数小点,差不多三十出点头吧。他们进来了,并且醉醺醺的。
   “兄弟,我让狗咬了,买盒狂犬疫苗!”岁数大的那个人把袖子使劲往上撸着,他的胳膊的确被咬得一塌糊涂。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一边嘱咐他回家用肥皂水好好洗洗,一边抱歉地对他说:“今天我们歇礼拜,管库的没在,拿不出药来,要不你上医院买去?”
   这时他却把眼一瞪:“我告诉你,我今天喝多了——你们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值班吗?”
   我知道他喝多了,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儿,我不想惹事、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仍旧低声细语地和他解释:“我们二十四小时值的都是非典班,管库的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盯着卖药吧?你要是着急可以上医院买去,那儿什么时候都有。”
   那人把胳膊在我眼前晃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张纸上:“你把你说的都给我写下来,再签上你的名字——妈的,我找你们站长去!”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微微一笑了,对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我微微一笑,对他说道:“这,我没办法给你写……”
   “你写不写?”那人举起手,笑嘻嘻地说道:“你写不写?不写我就扇你!”
   我又笑了一下,说:“这点小事,不至于吧?”刚说完,我的脸上便火辣辣地挨了一下,这下子我真忍不住了,马上把脸拉了下来:“为什么打人?”
   “打你怎么了?妈的,揍不死你!”
   我的火腾地一下起来了。我不是个惹事的人,但我也不是圣耶稣,别人打你左脸的时候还要笑嘻嘻地把右脸送给他——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我只是抬起手,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巴掌。
   那人猛地一下扑了过来,和我撕打在一起。那个年轻的看我动手,便愤愤不平地过来打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别人打架,一点经验都没有,再加上我身单力薄,根本不是那个老头的对手,更何况他们两个人?我稀里糊涂地被他们从屋里打到走廊,那个老的不知怎么一下抓住了我的头发,使劲往下一摁,我便不由自主蹲了下来。那个年轻的狠狠地踢了我两脚,算是解了气,站在一边休息去了。我的头皮被老头抓得生疼,我一边嚷一边使劲掰他的手指,他抓得更紧了,我便索性把手松开,只是嚷。
   这时书记出来了,往这边看了两分钟,我以为他会过来劝架,便大声叫他,谁知他只是呆呆地站了会儿,然后便退回到他的小屋里了。那老头的底气更足了,抓着我的头发越发不肯松手,不住地骂骂咧咧。年轻的稍事休息之后便拨通了110,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得起来打这个电话,反正听见他说:“我们让狗咬了,到防疫站买狂犬疫苗,人家不但不卖给我们,还把我们打了一顿!”
   真是奇怪得很,他们反而成窦娥了,也许世界上黑的就是这么变白的吧?但是我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这时候我的头被他摁得更低了,我只好用手死死撑住地,不让自己跪下,我使劲嚷着,希望单位某个同事能听到,过来帮我解围。只可惜今天是星期日,单位里空荡荡的,只有书记和我两个人。希望没有,我只好生受。
   我于是又大声叫着我们的书记。
   “你叫鬼也没有用!”那老头把手晃了晃,我的头不由自主跟着晃了晃,“你小子给我老实点,110不来你别想起来!”
   这时书记的门终于又开了,他又走了出来,仍是向这边张望,我不客气地叫他:“书记过来!”
   他又犹豫了一阵,见那人没有松手的意思,再加上我不住地叫他,没有办法,只好“犹抱琵琶始过来”了。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你先把手放开。”书记和他商量着。
   “哼,110不来他别想起来!妈的,我让狗咬了,到你们这儿买狂犬疫苗,他不但不卖给我,还打我!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书记和他讨价还价商量了老半天,那个年轻的也恐我出什么意外,他们两个一致要求那老头把手松开,最后我终于——
   解放了!
   我站起,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拍拍身上的尘土,重又坐在电脑面前,把刚才打到一半的文章存盘、退出,最后竟又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登陆了一家网站。他们三个在那里说着话,我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书记的一句话还是传到我的耳中:“……后来我才听到你叫我,我就赶紧过来了!”天啊,我简直要晕了,这就是那个开会的时候给我们大讲“三个代表”的书记吗?我怎么好象不认得他了?我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我那么叫你,你却躲了起来!”
   书记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把我的话岔开,又仔细询问起事情的起始缘由来了。
   这时110终于来了,做了个笔录又匆匆地走了,那两个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最后我也走了。
   到家了,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这时有几个同事闻讯给我打了几个电话,实实地让我感受到了温暖。晚上,吃过饭,自己又想起了这件事,酸甜苦辣的滋味重又尝了一遍。人说“人心难测”,真的吗?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前途,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我曾经说过“升官发财和我是无缘的”,的确,凭我的性格、凭我的能力,在仕途上是行不通的。就算行得通又能怎样?你能保证不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介小民吧,偶尔掉掉歪也是终无大碍,最起码心里是清净的,不发财又怎样?
   我拿起手机,给我的一个朋友发了条短信:“今天很幸福,让人打了一顿!”便关机睡觉了。
   十四日是个好天气,太阳爽朗地照着,但是我一点也爽不起来。我早早来到单位,我发现我的事情已经在防疫站传开了,人们到处议论着我的挨打,有同情、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奈。
   “知道打你的是谁吗?”在表示完应有的愤怒之后,一个同事略带神秘地问我。
   我困惑地摇摇头,她便继续说道:“**村的书记,他是**大队书记的亲家!这**大队书记,以前没合并的时候在县里平趟,连县长都不敢惹他,公安局的都怵他!”
   “这么厉害?”我吐了吐舌头。
   “那是!只要他愿意,没什么做不到的——你这事,我看玄!”
   “我也不想讹他,无缘无故打我一顿,最起码道个歉总是应该的吧?我不想和他结仇,恨来恨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愿意如此吧!”同事最后说道。
   这时领导们正紧急商讨这件事。我在办公室无聊地坐着,不时接到一个询问的电话,我便象小学生背课文一样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听完他便安慰我几句,最后总是这么问我:“用找人吗?”
   我笑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但冤冤相报的事情我实在不想做,这样做对我未必会有多大的好处,对他也可能会带来比较大的伤害。我的事情惊动了防疫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人,因为在工作期间被殴,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期待领导拿出一个公正的解决方案来。
   我还是相信领导的。
   渐渐地,同事的议论平息了下去,大家开始干起各自的工作来了,只有我心不在焉地坐着,一口一口地抽烟。这时我的头皮还是痛,我用手轻轻抚着那里,一种疼痛的快感漾开,又让我想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十分钟。十分钟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是关门、开门之间,但是当你被人揪着头发摁到地上不能动的时候,这十分钟就好象十年一样漫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是单单喝醉了吗?或者其中还有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看样子打人总是有理由的,只是这理由往往藏得很深,不为被打者所知。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动机,我决定不追究他。
   毕竟他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果事情能和平解决,我为什么不能让一步呢?这时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总觉得他一定会来陪礼道歉的,但是我能接受一个岁数比我大、地位比我高的人的道歉吗?那样的话,他的颜面何在?于是我便对中间人说出了自己折衷的想法,让他的孩子们的一位代替他完成这个任务,毕竟同龄人之间还是比较容易沟通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笑了,我觉得自己很天真,自己的折衷也显得那么幼稚和无力——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向我道歉,世上哪有受凌辱的人为凌辱者这样考虑的呢?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原来是昨晚那条短信有了回音。朋友很着急的样子,我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他也出气了,我也败火了!”
   朋友在那头哈哈地大笑,笑过之后问我:“用找人吗?”
   我说:“不用,这事领导会解决的,因为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单位职工在值班的时候被打,哪个领导也不会不管的。”
   领导们终于开完了会,书记把我叫了过去。一进门书记便和蔼可亲地冲我笑笑,让我坐下,并且关心地问我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就是头皮还疼。”我有点受宠若惊,老老实实地答道。
   “刚才我们班子会认真讨论了你的事情,你放心,站领导一定会为你作主,我们不能看着单位职工让人欺负而坐视不管!”
   “谢谢领导的关心,这事让领导费心了!”这时我真的有点感激涕零了。
   “但是,那个人有多大的毛病咱们先不说他——你仔细想想,在这件事上,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有?”
   我仔细想了想,没有。
   书记淡淡地一笑:“没有?比如你的态度?其实我们也知道,你的态度一向是好的,就凭你不大可能和人发生纠纷——我是说昨天你说昨天你有没有过不耐烦?”
   “没有。”我又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么,你有没有说过什么过头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可能事情不能全怪人家吧?”
   “没有。”我重又仔细想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
   “我们相信你,你的态度一直是好的。但是今天我们哥俩说点心里话,作为当哥的,我向你提个建议!”
   我马上侧耳细听起来,难得书记向我提建议,况且他又是这么没有架子。
   “昨天那事很大程度上是你社会经验不足引起的——”我刚想说什么,书记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断,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们喝多了,还让他们把矛盾集中在自己身上,能不吃亏吗?你怎么不会想个折衷的办法,把矛盾分散分散,比如你把管库的叫来,或者让他们来找我?矛盾一分散,他们也不会对你撒气呀!”
   “让他们找你?我怕你最后把我吃了!”我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却没敢说出来,只是喏喏地应着。书记这时施展开了他的口才,一口气给我提了好几条建议,并且每条都很中肯,似乎找不到什么破绽。
   聊了有二十多分钟,我走了,我知道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看样子那个什么村支书的子女也不必替父向我陪罪来了。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发生,一切又都理所当然地结束,村支书还是村支书、领导也还是领导,面子没破,将来总是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的。我算什么呢?只不过是防疫站的一颗罗丝钉罢了,这颗罗丝钉放在哪里都可以,防疫站不会因为有它而多什么,也不会因为没它而少什么,这,大概就是罗丝钉的悲哀吧?
   到办公室了,同事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工作,问起我来。我简单地把书记的话复述了一遍,大家摇摇头,又继续他们的工作去了。
   “领导就这样,”一位同事向我总结似地说道:“单位职工让人欺负,不想着怎么为职工撑腰,反而派你一身的不是,不在你身上找出一点毛病来就显得他们水平不高似的——总之,以后长点心眼儿吧,打了白打,亏还得你自己吃!”
   “吃什么亏?他把我打了,他解气了;我被他打了,我败火了——互相扯平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点着一支烟,悠然地对他说道。
  
   2004.3.29

作者签名:
最浓郁的玫瑰往往出自最沉默的蓓蕾。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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