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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山中来(二十九)

绿蝶
2004-04-08 22:52   收藏:0 回复:0 点击:4119

    天空中的晚霞慢慢地褪去眩目的色彩,我和大哥终于离开翠烟湖往回走去。离木屋越近,我的心就越发得忐忑不安起来。大嫂见到我们这么晚才一起回到家中,会不会多心呢?我总是这样,在享受自私的幸福时,总会忘却了大嫂的存在,又总是在想起大嫂时,才想起应该责备自己。
  从山涧里爬上来时,暮色降临了。小木屋伫立在斜坡上,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小天的哭声从木屋里清晰地传了出来。我的心里一惊,大哥也停住了脚步,但几乎又是同时的,我们一起向斜坡上跑去。
  木屋的门开着,小天的哭声更清晰了,他边哭边又在喊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起来呀,你起来呀……”
  我的心忽地一下沉了下去,大哥抢在我前面疾步冲进门,一到门口,我们都呆住了,大嫂倒在地上,小天正趴在她身上哭喊着,摇晃着她,可是大嫂好象无知无觉了一样,动也不动,她的脸色在昏暗的暮色中看起来苍白的可怕。
  大哥叫了一声,扑过去扶起了大嫂,呼喊着她。我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动,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浑身一阵阵地发冷,脑袋里“嗡嗡”乱响。
  大哥伸手探了探大嫂的鼻息,忽然转头向我吼道:“还呆在那儿干什么?快去拿电筒,要赶紧送姐到医院去!”
  我张着嘴应了一声,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跑到桌前在抽屉里翻出电筒,手抖得好厉害,电池装了好一会儿才装上。大哥已经抱着大嫂冲出门去了,小天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站在那里,吓傻了似的看着我,我拉着他的手,一起跑出门去,追上了大哥。
  一路上,大哥埋着头,什么话也不说,抱着大嫂一个劲儿地跑着,我要拼命地跑才能跟上他,手里死死地攥着电筒,为他照着前面的路,小天一直紧紧地跟着我们,不哭也不吭声。我觉得体力已经渐渐透支了,喉头阵阵地发甜,随时都有可能跌倒,看着蜷缩在大哥臂弯里的大嫂,看着她始终那样悄无声息,我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老天,求求你!保佑大嫂平安无事吧,求求你一定要让她醒过来,好好地活着,求求你保佑她,求求你!如果可以,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好不容易跑下山,已经不知道是几点钟了,冲进医院里,护士们立刻就看出是来了急救病人,忙将大嫂送进了急救室,我们要跟进去,可是却被护士拦住了,这个时候,值班医生也赶来了,急匆匆地进了急救室。
  急救室的红灯亮着,医生在对大嫂进行抢救,我的心略微的松了一下,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贴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了,浑身都在无法克制地发抖。我向大哥望去,看到他呆呆地盯着急救室门上的红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痴傻了一般,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来,滑进脖子里。我想走过去帮他擦擦汗,可是却发现小天正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
  “小姨,”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小脸上又是茫然又是害怕,“妈妈怎么了?”
  我蹲下身,对他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医生马上就会治好她,别害怕,小天。”我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汗珠,又抚了抚他那已经汗湿透了的头发。
  小天怀疑地看着我,忽然问道:“妈妈是不是也要到天堂去,象舅公那样?”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我站了起来,大哥已经迎了上去,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医生,怎么样?她……”
  医生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和小天,摘下口罩,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怎么不早些送她来住院呢?上次她来医院我就帮她检查过,她已经是严重的肺心病晚期。”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听到大哥惊喊了一声:“肺心病晚期!怎么会?怎么……”
  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叫她住院治疗,她执意不肯,你们做为家人怎么也不引起重视?”医生的语气严厉起来。
  “医生,那她……她现在怎样了?”我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害怕,那么恐惧,连问这一句话都害怕得几乎不敢问出来。
  我盯着医生,盯着他的神色,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等着他的回答,仿佛在等候命运的宣判。
  医生又叹了一口气:“太晚了,她心脏衰竭,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我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还能再支持一会儿,你们进去看看她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停地沉着,仿佛要沉到地狱里去。大哥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摧心般的吼叫声,冲进了急救室,我踉踉跄跄地跟进去,看到大哥“扑通”一声跪在大嫂床前,而大嫂,那慈爱亲切、善良而又单纯的大嫂,瘦小的身子裹在白色的被单下,苍白的脸色比被单还要白。我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大嫂床前,握住她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白得发青的手背上。
  象是感觉到了似的,大嫂的手忽地动了一下,我忙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喊她,可是嗓子里哽住了,什么也喊不出来。我看到对面的大哥也握着大嫂的手,他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大嫂的脸,眼神空空洞洞的,没有了任何神采。
  大嫂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一条缝。
  “妈妈醒了!妈妈醒了!”小天在床尾站着,正对着大嫂,高兴而天真地喊了起来。
  大嫂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将头抬起 一点,看着小天,看了好久,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终于,她的头又无力地靠回枕上。
  “大嫂,大嫂!”我叫了出来,声音象是变了调一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好恨我,是不是好恨我?”我使劲眨着眼睛,想眨掉眼眶里蒙住我视线的泪水,可是眼泪一浪接一浪地疯涌出来,让我总是看不清大嫂的脸。
  她的头微微地朝我侧过来,被我握着的手忽然轻轻捏了我一下,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和蔼亲切,依然是那么喜爱地看着我,她又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在这最后的一刻里,我多想再听她亲热地喊我一声“妹子”,多想听到她亲口原谅我的过错,可是她只能朝我摇摇头,我不懂这代表着什么,是原谅了我,还是在责备我?
  “姐,你应该恨的人是我!”大哥忽然嘶哑地低喊道,“姐,我对不起你,我才是最该死的人,求你不要走,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不是人,我辜负了你,我答应过爹要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应该被天打雷劈,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眼里那深重的痛悔与自责,简直令人颤栗,他再也找不到更恶毒的字眼来诅咒自己,将头埋在大嫂的手上,痛苦地无声地抽泣。
  大嫂看着他,嘴唇不停地动着,费力地想说出话来,可却是徒然的。她焦急地心疼地看着大哥,可是大哥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忽然觉得大嫂抓紧了我的手,大哥也象是觉察到般,忽地抬起头来。大嫂侧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过来看了看我,接着又费劲地去看站在床尾趴在床架上的小天。小天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脸的茫然,张着嘴,看着他的妈妈。
  我伸出手臂枕在大嫂的脑后,好让她不那么吃力,她就那样看着小天,眼里是那么放不下,那么深切的不舍,看得眼睛似乎都发直了。我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地几乎是发誓般地对她说道:“大嫂,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天的,我会让他考上大学,让他以后成为一个最有出息的人。”
  大嫂收回了望着小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眼里闪过一缕满足的笑意,然后,仿佛是悃了,倦了,想要睡去似的,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她的头沉重地枕在我的手臂上,她紧抓住我的手忽然松开了,我的心陡然一片冰冷,看着她那平静的睡熟了的脸,我喊着她,我要把她喊醒,她不能就这样睡去,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还有好多好多过错要向她忏悔,我轻声地,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可是她再也不回应我,再也没有醒来……
  ……
  从没想到春天也会这么冷的,冷得让人觉得骨头里都是无尽的寒意,风一吹,便会禁不住瑟瑟发抖。我跪坐在那座新坟前,怔怔地不能相信地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竟会刻着大嫂的名字,而后面那堆黑乎乎的泥土下埋葬着的竟然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坛骨灰。
  我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那曾经瘦弱但却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竟会化为连风都吹得散的轻尘。生命竟是这样易聚易散,易来易去,生命的过程又是这样的沉重与不易,生命与生命之间又有着这样紧密的无法分割的联系。这个平凡的,普通的,对生活总是知足感恩的女人,当她存在时,常常会忽略她的存在对于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当她消逝后,我们的人生从此有了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大哥在坟头上添上了最后一捧泥土,轻轻地拍紧,然后走到墓碑前,跪在了我的身边。我仍然怔怔地看着墓碑上大嫂的名字,没有转过头去看他。自从大嫂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象忽然变成了哑巴,他不理我,也不管小天,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该做的事,他眼里的那种空洞让人感到害怕。
  我能理解他那种心情,大嫂是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亲人,既是姐姐,又是妻子,他们之间那种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关系,其实内里却隐藏着深厚的无法替代的情感。就算是只和大嫂相处了一年的我,她的逝去,都给我带来巨大的悲痛和无限的遗憾,让我无法接受,无法释怀。我总是不能相信她已经走了,总是觉得她会忽然回到我们身边。
  大哥点了两只蜡烛和一柱香,插在墓碑前,默默地拿起一叠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纸钱燃烧起来,顷刻就化为灰烬,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四下飘散。这个翠烟湖畔的树林里,冷幽幽的,阳光似乎照不进来,可是却也能遮风挡雨,大嫂的墓旁,还有一座坟墓,那是她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爹娘。这里曾经是他们居住过的地方,我记得大嫂好象说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到过这里,如今,她回来了,可是却再也看不到美丽的翠烟湖,再也不能登上那座破旧的小木楼了。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嫂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泪光中闪现。
  小天站在不远处,背靠着一棵树,双手反抱着树身,一直看着我们,不知所措的,怯怯的。这段日子,大哥完全不管他,我也沉默着,不再象以前那样和他笑闹,他好象又变回从前那个样子了,不爱说话,也怕和人接近。
  我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那棵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小天,来,给妈妈磕几个头。”我拉住他,温言说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妈妈在这里面?你不是说她去了天上吗?”
  我心里一阵疼痛,强忍住眼泪,望着他:“是,她是在天上,在天堂里,可是她正看着你呢,你给她磕几个头,好不好?”
  小天“哦”了一声,很快地跪下去朝着大嫂的墓碑磕了几个头,然后又扭头看着我。大哥一直低头烧着纸钱,不看我们,也不理我们,我伸手把小天拉了起来,拭去他额头上的泥土,对他说道:“小天去玩吧,别跑太远了。”
  小天摇了摇头:“不去玩儿了,我肚子饿了。”他有些委屈地望着我。
  是啊,现在不知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过了中午,小天一定早就饿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大哥,轻声地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先回去吃饭?小天已经饿了。”
  大哥象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是把一张一张的纸钱无声地抛进火堆里。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好对他说道:“那我先带小天回去吃饭,一会儿再把饭给你送来。”
  知道他不会回答我,我站起身来,牵着小天的手,往回走去。一路上,小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这个才八岁的孩子,几乎还不懂事,可是就已经失去了母亲,如今他的生活里就只有他的爸爸,还有我这个小姨了。我也握紧了他的手,我曾经答应过大嫂,以后一定好好地照顾他,要给他加倍的爱和温暖。
  我和小天吃过饭,然后把篮子拿出来,将大哥的那一份饭菜装好,准备给他送去。可是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大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回来了,我还准备给你送饭去呢。”我迎了上去。
  他不理我,径直走到床边,将床上的棉絮、被子卷了起来,用绳子捆成一个大包,又去矮橱和箱子里翻出一些衣服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哥,你……你收拾东西做什么?先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心里忽然有些隐隐的害怕,看着他,希望他能跟我说句话。
  他依然不吭声,只是很快地收拾着东西,我注意到他只是在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将这些东西和铺盖卷打成一个大包,然后扛在肩上,又伸手去把已经吃完饭的小天拉起来,走向门口。直到这时,他才说了一句话:“我和小天到山顶去住,好陪着姐。”他说完就拉着小天走出门,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大哥!”我急得大喊了一声,追了上去,“还有我呢,我也要陪着大嫂,我要跟那么一起去。”
  “不,你不要去。”他拉着小天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我追上去,拦在他的身前。
  他抬起眼看着我,这么多天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我,正视我,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黯然无光。很快,他又垂下眼,然后缓缓地说道:“我想去陪着姐,我已经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死后还孤伶伶的,我是去赎罪的,尽管已经于事无补,可是这会让我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而且我相信姐是在天有灵的,肯定希望我和小天能陪伴着她。如果你还要跟去,那只会加深我的罪孽,只会让姐在天之灵还不能安宁,你懂了吗?”
  我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能明白,不能思考,一股寒意从心底幽幽升起。赎罪?罪孽?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罪人了吗?他认为大嫂的死是他造成的吗?
  “不,大哥,”我低喊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大嫂她……她的去世不是你造成的。”我心里好害怕,说不出的害怕。
  “不,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忽略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快乐,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她不会这么快就离去,如果我用心地好好地照顾她,她还可以活很久很久。是我,是我让她的生命提前结束,是我……我甚至没有让她享受过哪怕是一秒钟的幸福和快乐,我罪孽深重,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也低喊着,声音哑得可怕,他的脸发青,太阳穴上的血管鼓胀着。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重重地鞭打着我的心,他的自责和忏悔象是在清清楚楚地揭示着我所犯下的罪行。我被击倒了,踉跄着退了两步,羞愧与负疚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抬不起头来。
  小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和大哥的话语还有神态一定吓坏了他,他大声地哭着,哭声里尽是惶恐与不安。我看着他,好想过去安慰他,可是却伸不出手,迈不动脚。
  大哥拉着小天走了,小天一边哭一边回头喊着:“小姨,小姨……”他的哭喊声清楚地在山林里回荡着,说不出的凄惶与无助。我站在那儿,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一颗心仿佛跌入了冰窖,整个人无法动弹,似乎已经被牢牢地钉上了末日审判的十字架,等待着的将是地狱炼火的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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