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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山中来(完结篇)
□ 绿蝶
2004-04-11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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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我就冲出门去了。雨后的山涧里,溪水涨宽了,路是湿滑的,我跌了好几跤,紧紧地将日记本抱在胸前,生怕弄脏了弄湿了。
总算到了山顶,太阳已从山峰间冒出了头,翠烟湖上彩雾缭绕,可我无心去观赏那奇丽的景色,径直往小木楼跑去。腐朽的木梯在我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声音,推开那扇已经有些破损的门,空荡荡的屋子里昏暗的,有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张大床上,只有小天蜷在那儿,睡得正香,大哥不在屋里,我呆了呆,又跑出门去。
刚一进树林,就闻到了香烛的味道,再往前走,就看见大哥了。他跪在大嫂的坟前,正在烧着那些仿佛永远也烧不完的纸钱,纸钱的灰烬已经堆成了一个很大的火堆,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他垂着头,背也微弯着,那个样子,就象是一个罪人正在忏悔无法原谅的罪行。
我的心顿时揪紧了,慢慢地走过去,也跪了下来。大哥一惊,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憔悴得吓人,双眼深抠了下去,眼里布满了血丝,两颊凹陷,唇边腮上尽是胡茬儿。我的心里一阵疼痛,简直不敢直视他。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的,低沉的。
“我……我想来看看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我说过,叫你不要来的,你怎么不听?”大哥回过头去,低垂着眼,盯着面前那堆焚烧着的纸钱。
我看着他,又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是大哥亲手刻上去的字:
“爱妻 毕氏灵芝 之墓 夫 长生 泣立 ”
我那颗原本激动兴奋的心忽然冷却了下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呆呆地跪了好一会儿,忽听得大哥又说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你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更无颜面对爹娘和姐了。”他说着,一眼也不看我,只是盯着大嫂的墓碑。
我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害怕,看着大哥,好希望他还能象原来那样看着我。“大哥,我是来送这个的,”我双手递出那本日记,“你忘记拿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立即回过头去。“这个我不需要了,你把它拿回去吧。”
我不肯收回双手,仍然递着。“你不是每天都要写日记么,拿去吧。”
他不吭声,忽然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怔怔地看着他:“大哥……”
“我不会再写日记了,你把它拿走吧,不要再来了。”他的胸口起伏着,脸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仿佛在咬着牙。
“可是你好好看看吧,这后面……这后面有大嫂留给你的信。”我艰难地说了出来,心里也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惴惴不安。
“什么?”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了,一脸的惊愕与不信,“信?姐给我的信?”
“是,就写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上,你要不要看?”我看着他,心里似乎又有了些希望,将日记本又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那本日记,仍不能相信似的。“姐的信?怎么会写在我的日记本后面?”他又看了看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啊?她看过我的日记,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和你……”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踉跄地退后了两步。
“是,她早就知道了,”我上前两步,也盯着他,“你看看吧,看看她想对你说的……”
“不!”他忽然低吼了一声,劈手夺过那本日记,丢进了正在燃烧的火堆里。
我惊呆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做,慌忙伸手去火堆里抢那本日记,顾不得那燃烧的火焰会灼伤我的手,日记本上的两个角都烧着了,我抢了出来,跟紧将火苗用手按熄了,我的手已经灼伤了,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感到内心烧灼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大哥,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看着我从火堆里抢出那本日记,既不阻止,也不管我是否被灼伤,直到我发问,他才惊醒了似的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那本封皮已有些烧焦了的日记。
好一会儿,他蹙紧了眉,低沉着声音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理它。”
“不!”我叫了一声,“这里面写得全是我,你没有权利烧毁它。”
他看着我,渐渐的,一种无法抑制的无奈与痛楚从他眼底深处涌出,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我们不要在姐的坟前说这些事,好么?”他的声音又一种让我陌生的无力感,转过身,他向树林外走去。
我追上了他。“大哥,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这个样子让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的心惊恐地颤栗着,我的双手死死地抱着那本日记,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好温柔,我的心几乎就要狂跳起来,可是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可怕的空洞。
“应该烧掉它的,那上面记录着不该记录的东西。”他的声音是一种麻木的平静,“我没想到姐会看到它,没想到姐早就知道了一切,我居然当着她的面,做着对不起她的事,我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错……”他垂下了头,痛悔又象毒蛇一样缠紧了他。
“不,大哥,”我拼命地摇着头,拼命地想说服他,“你不要这么想,你看看大嫂的信吧,她根本没有怪你,她……”
“我不会看的,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伸手捂住了脸,靠在一棵树上,“我知道她会写些什么,知道她不会怪我,可是我……我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他放开了手,看着我,眼里无尽的痛苦与愧疚,“你知道吗?从姐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只要一看到你,就算只是想到你,姐的脸就会在我眼前浮现,不管她是微笑的,还是幽怨的,都时时刻刻地谴责着我,惩罚着我……”
我浑身无法克制地发起抖来,越来越深的恐惧擢紧了我的心,日记本终于拿不稳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好半天,我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低垂着头,背靠着树,象是有沉重的锁链将他捆在那儿,等待着服刑一般。如果他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该有多好,如果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该有多好,他就不会受到现在这样的折磨和惩罚。可惜他不是!
心痛让我几乎要无法呼吸,颤栗让我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未来和幸福,就象地上的那本日记,再也拿不稳了。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我仰起头,拼命地让泪水倒流回去。
“大哥,你已经不再爱我了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象是从遥远的不可置信的地方传来。
他抬起了头,我以为我会看见什么,可是没有,他的眼里除了负疚与悔恨,还有一种让人惊惧的软弱。
“我想爱你,可是我不能了,”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细弱无力,“小丫头,对不起,你根本不该爱上我,因为,我注定是命运的弃儿。”
末日审判的锤音终于敲响,无情的地狱炼火已在熊熊燃烧,开始焚毁我整个身心。
他又看了我一眼,可是那一眼里还是没有拯救我的东西,然后,他离开了那棵支撑他的树,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宽大异常的背,曾让我温暖,让我依靠,我无限留恋地凝目而望,直到森森耸立的错落的林木将他彻底地吞噬掉。
我的眼睛失去了目标,不知所措地四处游顾,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泄下来,班驳的光影映在枯叶堆里躺着的日记本上。
我俯身拾了起来,这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情感,记录着不可磨灭的痕迹,我不能丢掉它。走出树林,阳光无阻碍地挥洒了下来,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温暖。
走上小木楼,推开那扇木门,小天背对着门口,俯在那张窗前的桌上写划着什么。听见门响,他转过身来,看清是我,欢呼了一声,便向我奔了过来。
“小姨,小姨!”他抱住了我,亲热地将头靠在我身上,“我以为你不来了,我还以为爸爸不让你来呢。”
我抚摩着他小小的头,心里一阵酸楚,眼前又是一层薄雾,我吸了吸气,问道:“小天,你在做什么呢?”
“哦!”他想起了似的,拉着我的衣角,“小姨,你来看,看象不象你?”他将我拉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幅还没有完成的画。原来他刚才伏在桌上是在画画。
我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看,可是泪水又迅速蒙住了我的眼。那是一幅“全家福”,有大哥、大嫂和小天,还有我,我们四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画里。
“小姨,象不象?象不象?”小天一个劲儿地追问着。
“象!象极了!小天画得真好!”我蹲下去抱住了他,不让他看见我掉下眼泪。
“小姨,爸爸为什么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小天忽然问道。
我心里阵阵绞痛,不知该怎样去回答他。“小天,你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你先把它画好,行吗?”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伏在桌上继续画着那幅“全家福”。
我站起身来,打量着屋内,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以后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么?我转过头,看着小天那瘦瘦小小的背影,说不出的心酸与难受。对不起,大嫂,我不能好好地照顾小天,违背了曾在你面前许下的诺言,我迫不得已,请你原谅我!
我走到床前,将那本日记塞在了垫褥的下面,我还是期望大哥有一天会看到它,看到大嫂的信,毕竟那是大嫂临终前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回过身,小天已经画好了,他拿起画,朝我挥着:“小姨,我已经画好了。”
我朝他微笑着,然后走过去拍拍他的头:“小天,你真乖,不过你应该用功读书了,小姨下次再来看你,好么?”我艰难地撒着谎,不忍心去看孩子的脸。
“什么?”小天的声音失望极了,“你不陪我玩了?你不教我写作业了吗?小姨?”
“要陪你玩,也要教你写作业,只是不是现在,小姨还有事,必须要去办,等办好了,再来陪你,好不好?”我违心地说着不愿说的话。
“真的?小姨,你没有骗我?”小天怀疑地盯着我。
“真的,不骗你。”我转过身去,再也不敢看他,“我真的该走了,好多事情要做呢。”
一刻也不敢停的,我冲出门去,冲下木梯,听见小天在后面喊:“小姨,你不要骗我,一定要来哦!”
眼泪疯狂地倾泄下来,在我脸上肆意地流着。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大哥再也不愿、不能、不敢见到我,我的出现只能加重他良心的谴责,让他为自己记上一次又一次的罪过。我想不到,他竟是那么不愿原谅自己,竟为自己套上了那么沉重的枷锁,我解不开那枷锁,只会将那把锁锁得更紧,能解开的人,唯有他自己而已,可是他愿意解开吗?他分明是不愿的!
我使劲地跑着,跌跌撞撞的,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扑倒在山涧边的石块上,无声地哭着,一直哭到泪水干涸,眼睛酸涩。抬起头来,只见太阳西斜,时间就象这样无情地溜走了,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去哪里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归宿。站起身来,麻木地、茫然地向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竟然发现又回到了小木屋前。
我呆呆地伫立着,盯着那也悄然伫立着的小木屋。这里曾凝聚了多少欢乐、幸福、悲伤与无奈,曾有过多少甜蜜与心酸的回忆,我仅有的东西好象只有这两间小屋了,我不愿意离开这儿,我想要留下来。
绕到屋后去,那片菜园已经荒芜了。大嫂曾说过等天气暖和,要教我重新打理菜园的,现在只有我自己学着做了。我走过去,扶好那些支撑瓜藤用的竹条,上面的藤蔓早就枯萎了,我分不出是丝瓜的还是茄子的。蹲下去,将泥地上覆盖着的那些干枯萎黄的菜叶抛开,我记得屋里还有菜种,只要将土地整理出来,撒上种子,精心打理,这片菜园又会恢复原貌了。
大嫂,你赞成我这么做么?可是我根本弄不来这些啊,甚至连这些菜叶是什么都分不清,我是不是该放弃了?是不是该下山去?大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眼前又朦胧了,我吸了吸鼻子,蹲在菜地里,无奈而又迷惘地盯着那些枯黄的菜叶。忽然的,我发现了一株细小的、正发着嫩芽的幼苗,嫩绿的颜色,细弱的叶子,在一片萎黄的烂叶中那么鲜亮而有生气,经过了一个严冬,它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从泥土里又倔强地生长了出来。
我惊讶的,感动的,几乎是崇敬地看着它,生命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只要勇敢,只要有坚强的信念,只要不向命运低头,就不会成为命运的“弃儿”。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充满了崭新的东西,象一只小船,随着云涌风起,立刻就鼓起了希望的风帆。我不能和命运争夺什么,可是我可以等待,就象那株弱小的幼苗,只要能坚持过严酷的寒冬,终会等到生命的再度绽放。
太阳已经没入密密的丛林里去了,天就要黑了,黑夜之后,黎明就会到来,新的一天将会来临。那无法预知的新的一天,是充满着希望的,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也许大哥会看到大嫂的信,打开心结,从此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许他即使看了信,也仍然不能原谅自己;也许他仍然没有看到大嫂的信,继续生活在悔恨与自责中。可是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无穷无尽的明天,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如果我现在放弃了,就永远也等不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
我忽然想起玛格丽特米切尔所著的《飘》中,女主人公郝思嘉那句著名的“格言”——不想这些了,等明天再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明天我就能重新得到他!
我的心再度兴奋、激动起来,它在我的胸腔里勃勃有力地跳动着,使我的周身都焕发出了新的力量。
漫天的晚霞红彤彤地在天空里燃烧着,树林、草地、小屋,甚至荒芜的菜园都镀上了眩目的光彩。黑夜终会来临,黑夜终会过去,太阳终会重新升起,充满希望的一天终会来临。
我期待着。
明天?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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