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永远的康桥-个人文章】
文人与美食
□ 永远的康桥
2004-04-22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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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我因痴迷剧本创作,曾与我的同乡——黄桥籍著名剧作家刘鹏春先生有过十数次小斟。先生因创作了扬剧《皮九辣子》,《龙二瞎子》,《郑板桥与王一姐》,现代戏剧《水淋淋的太阳》,歌剧《月儿何时圆》等作品享誉剧坛。其中扬剧《皮九辣子》晋京参加了中国文化节会演,并获得了我国剧本最高奖——曹禺戏剧奖。
先生不光戏剧、诗词、随笔写得好,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美食家。几杯酒下肚,举座皆听他大侃特侃饮食文化和厨艺。他的谈吐常常引得众食客停箸静听。他说,夹一块鱼肉,蘸一点姜丝浸泡的醋,鱼肉可与蟹肉相媲美。但醋一定要上好的镇江陈醋。众人纷纷效仿,细评,啧啧,味道与蟹肉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每每呼朋引友打牙祭,我都会将此法教与他们,借用一句广告词,好东西要与好朋友一起分享。记得那年暑假,到扬州参加剧本创作班,入住在小磐谷招待所。这是一处明清时代的私家花园,前面是曲径通幽的园林式建筑,后面是茂林修竹的小花园,花园里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和清澈见底的鱼池。园中有一副对联韵味无穷:小磐谷谷小天大,瘦西湖湖瘦鱼肥。
先生当时供职于扬州市文化局。对参加剧本创作班作者的生活起居颇为关心,前后十天时间,每餐都安排得非常丰盛,我们几乎吃遍了扬州各式名吃。种类繁多的富春包子,刀鱼狮子头,蟹粉狮子头,拆烩鲢子头,红扒猪脸,水晶肴肉,千层油糕,盐水鸭,白斩鸡,蛋炒饭,大煮干丝,醉虾......临走,又给大家备了几份扬州酱菜。令我们很是感动。
对于美食,我亦是天生的喜爱。参加工作以后,由于天南海北的出差,每到一处,从一桌几千元乃至上万元的星级酒店到几十元一桌的街头地方小吃,使我享尽了博大精深的中国美食。渐渐的,自己也能烹制一些美味佳肴。我的拿手菜五香螺蛳,清蒸鳊鱼,红烧糖提肉,麻辣龙虾等等,常常引得同事和同学们趋之若骛。
闲来无事,喜欢看中国文人与美食的文章。得益匪浅。
林语堂先生认为,中国人好感官享乐,注重生活艺术,尤其体现在生活方面。他说:“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么这样的事情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又说:“中国人领受事物象领受性、女人和生活一样。”
的确,民以食为天。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头上的天。
综观中国的文人,在可供传世的作品问世之后,饮食随笔大概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想不无道理,比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梁实秋、周作人以及后来的汪曾祺和娶过大才女张爱玲的胡兰成,等等,都曾大谈过饮食。仿佛他们不是著作等身的大文人,而是干了一辈子厨艺的大师傅。
苏东坡应该是文人中菜做得好的。他的一生多次遭贬,妻子早亡,兄弟分散。北宋年间,他先后被贬到遥远的广东和几近洪荒未造、不毛之地的海南。君不见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在广东时,他因喜食荔枝而扬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湖北黄州时,他竟因陋就简,创制出了后来被我们叫做“东坡肘子肉”的名菜。他在黄州时曾有一首《煮肉歌》可为旁证:“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与后来那些热爱做菜的文人相比,苏东坡很难真正体会到厨艺的快乐,他深入庖厨不仅仅是为了风雅,还有些避世与自慰的功利在其中。
清初的李渔其实是真正体会到厨艺快乐的人。他自称湖上笠翁,多才多艺,是著名的剧作家、戏剧理论家。他除了在戏剧、诗词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外,还是一位热爱生活,很懂生活艺术的人。李渔几十年都过着诗酒风流的生活,筑小园、饮清酒、写诗做菜,闲云野鹤。与苏东坡的颠沛流离相比,日子过得相当闲适且富有诗意。
李渔曾经把一种叫做蕈的香菌与纯菜、蟹黄和鱼肋拌在一起做成羹,美其名曰:四美羹。他的朋友在品尝之后都叹息地说:吃了这个东西,恐怕以后再找不到值得下筷子的菜了。他那本流传后世堪称精致生活教科书的《闲情偶记》,其中相当的篇幅就是他做菜的经验之谈和品评之语。
林语堂和周作人都特别欣赏他的作品,林语堂在谈到《闲情偶寄》这本书时说:“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个重要部分,是专门研究生活乐趣,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室到庭园、室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梳妆、美容、施粉黛、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 这部书是李渔在康熙十年完成的,至今已经300多年了,分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等八部;论及戏曲理论、妆饰打扮、园林建筑、器玩古董、饮食烹调、竹木花卉、养生医疗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语言平实立论新颖,表现出较高的艺术造诣和生活审美情趣。
李渔有一大嗜好,即酷嗜水果,尤爱吃杨梅。
这一年,李渔的家乡发生了瘟疫,李渔全家相继染病。李渔病情最重,一连3天没吃饭。当时正值5月,恰为杨梅上市的时节。
第4天早上,李夫人问李渔想吃什么。李渔有气无力地答道:“夫人知道,每当5月,我最爱吃的水果便是杨梅。夫人可令家人去市上瞧瞧,杨梅上市了吧?若上市,可令家人买一些供我品尝品尝。”
因李渔大病在身,若误食杨梅反致病情加重,那可大大不妥。李夫人因此答道:“杨梅上市与否,奴家也不晓得,可令家人去市上瞧瞧。”李渔点头答应。
之后,李夫人来到为李渔治病的赵大夫家,问李渔病中能不能吃杨梅。赵大夫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李老爷所患乃是热病,而杨梅又为大热之物,若病人食下杨梅,必热上加热。且不言多食,即使食上一两枚,也足可令人丧命。”
李夫人回家后告诉李渔:“杨梅尚未上市,待上市后,便安排家人去买。”
也巧,李渔的居室正与一条街道相邻,就在夫妻二人说话时,室外忽然传来杨梅的叫卖声。李渔一听,大为恼火,责问妻子:“杨梅已然上市,夫人为何故作诳语?”妻子无奈,便将赵大夫所说告诉了李渔。
李渔听罢答道:“此等庸医碌碌无为,多好危言耸听,实与巫人无异。此中道理,岂是他等所能明白。”随即命家人即刻买进。
杨梅买到了家中,李渔满心欢喜吃了起来,转眼之间,已经将一碗杨梅吃光。李夫人问李渔:“相公感觉如何?”李渔笑答:“满胸郁结,为之俱开,五脏皆和,四体尽适,此乃去我病第一良药也。”
果然被李渔说中,第二天,李渔症状全部消失。
对李渔来说,惟独可以大吃特吃的野生动物,似乎只有螃蟹。故有“蟹仙”之称。每年,当螃蟹未出时,李渔就将钱储存起来,等待螃蟹上市。面对这个终日横行霸道的家伙,李渔认为,完全可以放开嘴巴尽情享受。家人见了,都笑他“以蟹为命”,李渔也就自称购蟹之钱为“买命钱”。等蟹上市之日起,他开始吃蟹,每晚必备,从不间断一日。在李渔看来,“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达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朋友们也知其爱好吃蟹,均在此时招待他,李渔也就将每年九、十两月称之为“蟹秋”。”——那意思就是说,这不仅是一年中最为华美的时段,也是人生中最为灿烂的时光。蟹还未上市,李渔就担心时过蟹尽,再不能品尝此美味,就命家人洗瓮酿酒,以备制作糟蟹、醉蟹之用。他将加工糟蟹的糟,称之为“蟹糟”。难怪他自言“螃蟹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
学贯中西的梁实秋老先生,不仅文章精美,吃喝一事也深得其中奥妙。先生的住所虽然简陋,却终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朋友雅聚,他都要亲自下厨,烹制一二个拿手好菜,深得友人赞赏。
梁实秋也是个啖蟹专家,他写吃蟹“七尖八团,七月里吃尖脐(雄),八月里吃团脐(雌),那是蟹正肥的季节……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家里总要大吃几顿,每人两只,一尖一团。照例通知长发送五斤花雕全家饮,有蟹无酒,那是大煞风景的事。”这段文字一下子把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然后谈北平正阳楼的蟹“食客每人一分小槌木垫,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剥之劳。”梁实秋接着写道:“别忘了要一碗氽大甲,这碗汤妙趣无穷,高汤一碗煮沸,投下剥好的蟹螯七八块,立即起锅注在碗内,撒上芜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锅老油条。除了这一味氽大甲,没有任何的羹汤可以压得住这一餐饭的阵脚。以蒸蟹始,以大甲汤终,前后照应,犹如一篇起承转合的文章。”梁实秋把美食当成了美文来欣赏,且对食蟹之法诠释详尽,形色俱备。
江苏高邮是汪曾祺的故乡。他对故乡的菜肴一直念念难忘,他的《故乡的食物》写了许多高邮的风味小吃和家常菜肴:炒米、焦屑、双黄蛋、咸菜茨茹汤、虎头鲨、昂嗤鱼、螺蛳、野鸭、鹌鹑、斑鸠、蒌蒿等。“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
高邮双黄鸭蛋是名菜,蛋白如碧玉,蛋黄如玛瑙。具有松沙、渗油、鲜美、细嫩的特色。高邮产鸭,砂锅天地鸭是砂锅红焖家鸭、野鸭,原汁原汤,野味家香,酥烂味醉;香酥麻鸭是一道火功菜。皮脆肉嫩骨头酥,咸中藏甜,甜中窝香;砂锅鸭汤是用砂锅浇焖汤渍,清汤嫩肉味美。这都是高邮的名菜。
一个文章名满天下,同时喜欢做菜的文人,他可能对你称赞他写的文章无动于衷;你若称赞他的菜烧得好,他一定认为你是真正的识货人。个中原因,大抵是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技能单一的人,而是一个渊博的人,爱好广泛的人,一个会享受生活,品位人生的人。
清顺治十八年四月(公元一六六一年),因吴县县令任维初监守自盗,刑讯催逼钱粮,并造成人命,吴县士子一百多名偕千余民众,到文庙孔子牌位前痛哭抗粮,并鸣钟击鼓,向苏州府衙进发。其时巡抚朱国治等人正在府衙祭奠顺治皇帝灵位,当即下令镇压,拟“罪大恶极”“不可逭者”之罪名三条,逮捕多人。是为江南“哭庙案”。
六月二十日,圣旨下,十八名士人被判“斩立决”。七月十三日,“哭庙案”及“无为案”的人犯,被斩于江宁(今南京)三山街,一时间“炮声一震……披甲乱驰,郡官皆散,法场上唯有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在这十八个被杀的苏州士子之中,即有一代才人金圣叹。
据说,金圣叹被砍头之前,在狱中留下了这样一封家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一说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味同火腿),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这是金圣叹留在世间的最后的幽默,可惜这样一个热衷做菜的文人生逢乱世,无端地掉了脑袋,不但没有机会再去做菜,连品尝盐菜与黄豆也不可能了。只是我在读这则传说时,说不出内心是轻松,还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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