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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杜鹃在叫(小说)
□ 欧阳丑宇
2004-05-04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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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永别,却给她带来了永别的痛楚:他走了,带走了他刚刚六个月的女儿——晶晶。
心一阵发凉,她便同了这夜的星光被寒风冻得凄惨地瑟缩着。
感觉心依然在跳,泪就涌了出来。是因为她真诚的心没有打动他?还是因为少女萌动的爱没有被接受?无形的魔掌在她的胸中不停地揉搓,破了的心的碎片便飞溅着,集于多天的怒气、愤恨交织在了一起:怨啊怨……
一个婴儿在慢慢地蠕动着。谁?蠕动、爬行,是在寻找,还是在呼唤?
“嘛、嘛。”这是晶晶发出的声音。就这类似“妈妈”的呼叫颇使她揪心。她瞪大着眼,贪婪地望着挂在墙上的婴儿的照片。
她知道:这婴儿是在寻找啊!虽然一个刚刚六个月的孩子并不懂得失去妈妈是怎么回事……
一阵痉挛、颤抖后,她便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呀!
信。
白色的信封上有娟秀的字:寄内蒙古×××××部队××分队,宇文雷蒙收。姐姐的字迹、姐姐的遗产。是呀,姐姐唯独留下的就是这封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的信。
信是神秘的。姐姐更是神秘的。她总是躲在角落里,看了写,写了又看,时而啜泣,时而微笑。
——哎哟,姐姐,又来信了?是姐夫梦寐以求了还是姐姐朝思暮盼了?
姐姐的脸红红的。像苹果,像荷花羞涩地打着朵。
——“独自躺在床上的思念也是一种美。即使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这种安慰是美妙的音乐,也是精美的散文诗。”噢,还真富有诗意。连情书都诗情画意,我这个语文教师还得拜师学艺哟。
——死妹子,别吵了好不好?
——好好好,不吵了,省得影响你思念你那个可爱的大兵,哈哈哈……
姐姐沉默了。窘态,难堪。瞬间她觉得姐姐很可怜。姐姐,我的姐姐呀!都说孪生姐妹可以心灵互通,可我怎么就不知道姐姐到底图的是什么?
——阿莲妹妹,快来,快来呀!晶晶会喊爸爸了!
什么呀,“爸爸”?哎呀,我的姐姐。在才五个月的婴儿的意识中可能才刚刚开始形成“爸爸,妈妈”的认识,还不会发出正确的音,只不过是偶尔发出“爸爸、妈妈”的谐音罢了呀。
——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咧咧要媳妇儿……
姐姐高兴得不知嘟嘟些啥,反正逗笑了晶晶,两只小手不停地扑棱着。不时地发出“吧——吧”的声音。姐姐笑了,笑得开心,笑得爽朗。
——哦——“嘛、嘛,吧、吧”我的小外女儿,还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是个什么丑样儿。
姐姐嘎然沉默了,停止了笑声。沉默中唯一能听得见的是姐姐的哭声。那啜泣、那委屈,似乎是一个忠厚的学生被老师错误地痛斥和挖苦一样。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嘀达”的时钟把黑夜引向了深处。她的目光钉住般凝视着不动。小晶晶,多少天来你一直趴在这儿孤独并凄惨着。没有人哄你,没有人给你唱歌。晶晶啊,过来吧,让姨姨抱抱你,吻你。她伸出了手,就在即将触到的一刹那,她的心像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又像被烈火剧焚一样,她真的想大哭一场。
心在流血。
她是多么地爱晶晶啊。自从姐姐死后,自从晶晶失去了母亲,多少天来超出了自己的一切所爱。她知道:晶晶是姐姐的家庭中生命的根;她知道:晶晶的哭声在震憾着她的灵魂;她知道:晶晶和她的父亲一样一起经受着失去亲人的创伤。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才会使她萌动了少女的闺房心思……
下午一点半,她去学校托儿所。
——李老师,晶晶叫她爸爸领走了。
什么?她差点晕倒。完了,他走了,而且带走了晶晶。她的脚狠狠地跺着,鞋的跟就断在了地上。
爸爸的提示,同事们的好心,还有自己的意愿,把晶晶送进了学校的托儿所。她来了,不仅仅是为了取晶晶,更是因为她想早点取晶晶回家,然后告诉他她想留住他,想说明心事呀!她打算用自己的爱弥补晶晶失去母亲的悲哀,承担起抚养晶晶的义务,可……
酸楚在上涌,眼睛在燃烧,一股烧灼感使她几乎瘫痪在地。他,哦不,姐夫走了,她的一切想法与打算就此完了,结束了。
——李老师,你这是……可别急坏了身子呀。
她知道会有许多人,当然也包括他都会来劝慰她的。可为什么惟独没有一个人来劝劝他呢?
一连之长,少年时代就失去双亲,是爸爸妈妈继养以来才使他上学、下乡、当兵、提干的他要在带兵的同时,抱着一个刚刚六个月的婴儿?这个晶晶越哭他越是紧紧地搂着的他呀……
早晨,上班前,她特意告诉过他。
这个历来用语言来启发学生心灵的初中语文教师却突然变得笨拙、怯懦而又惶恐。
——下午,哦,爸爸开会,嗯,我请假,早点取晶晶回来,你可别走……
——走,必须走!
——不,不能走。我,我有事,想和你谈……
——?
——等,等我回来,行吗?
回答的是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听见。拳头使劲地攥着,心颇有跳出胸口的感觉。是激动、紧张,还是害羞、胆怯?唉,真该死。
他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
可是,他却真的走了,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颤抖了。
以前,她很讨厌姐夫的。如果不是出于对姐姐的怜悯;如果不是姐姐分娩时的惨叫;如果不是姐姐病危,使她知道一个丈夫的重要;如果不是姐姐的死亡,她绝对不会讨厌他的,或者连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发展……
——姐姐,你就不会在春节时上部队探亲?牛郎织女还有七月七呢。分居、孤守、苦捱谁受得了?
——那可会影响他的工作呀。
——只考虑别人,谁来考虑你?活该你受罪!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最终姐姐还是在除夕的餐桌上多放了一杯酒和一双筷子。那杯酒红得如血,那双筷子白得无丝毫血色。
去年十月他送兵回来。两天,被她赶走了。不,好象是他自愿的。
——得,哪那么多规定?!非得让我姐姐变成“忘夫石”才人合乎你们的规定?
——如果没有规定,那部队不就……
——你是死人,活人?那么无情,那么自私,那么……
——要有些忍耐的嘛。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像军人一样。
——嗬!和你们一样?抱孩子、走正步,那不成了歇斯底里?
——要理解我们,我们是军人。
——什么军人?大兵!大兵就不应该结婚。走!还不如不回来,回来一走,更惨!
就这样,他走了。只呆了两天。
是的,她怜悯姐姐。她落过泪的。
——做一个妻子,特别是军人的妻子,如果不能给丈夫料理后方琐事,能是好妻子吗?他们远离亲人,单身生活,妻子不给他安慰和力量,谁还能呀?
善良的姐姐呀……
……病魔。掉瓶。强心剂。痛苦中的挣扎,死亡前的窒气。昏迷中的姐姐含糊不清地叫着:“宇文——宇文”,这呼叫就牵出了她心酸的泪。
一个年轻的妻子,工作、家务、哺育孩子,苦捱着分居的痛苦。分娩时不见丈夫的身影;在与死神抗挣时得不到丈夫的帮助。丈夫与妻子呀,几千里的离别,几声呼唤能有什么作用啊?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安静一些好吗?你放心,爸爸已经给姐夫发了两封电报了。
……抢救室:医生、护士,输血、氧气。
父亲默默地搬着手指,频率似乎已经不是这个已经退休军官所能极的了。终于,她愤然了。转身直奔门外。
——哪里?
——拍电报。
她与父亲的对话已经精简得不能精简了。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走过来将手按在了她的头上。完全可以直觉出父亲的手是在痉挛。
病房里死一样的静,但这一父女的内心却在激烈地运动着——
——已经瞒着小女儿整整二个月了,还要瞒下去!否则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过早地失去了母亲,此时又要失去一个活生生的孪生姐姐。她能忍心让自己的姐姐在临终时也得不到安慰吗?她不懂她的姐夫,更不理解一个军人,还能让她继续诅咒她的姐夫吗?宇文已经吃了许多辛酸苦辣了,还能给他一个几乎可以将他击倒的打击吗?摸摸我的上衣口袋,厚厚的一沓都是他的来信和电报,哪一封没有他一颗焦急的心?一个月来,他们连为了扑灭草原大火,已经牺牲了二十八名战士,这可是二十八个才十八、九岁的孩子呀!难道这不比失去亲人悲痛?宇文不愧我养育的孩子,他明白这个道理。我,一个久经生死离别的军人,只有一个办法:“病尚维持”能使宇文减轻沉重的负担,怎么能用真实来刺痛姑爷儿与小女儿的心那?尽管这是一个欺骗。
——为什么爸爸阻拦我?我知道你也是急得心如刀绞。莫非……我常常梦见那个愚蠢的姐夫,让姐姐吃了多少苦。还要因为他使姐姐临终也不能瞑目吗?如果爸爸有什么办法能使姐姐安息,我情愿,情愿。可是……
人不能没有爱,更不能没有所爱。虽然爸爸曾以具有浓厚的爱自居,可没想到,此时此刻对姐姐如此残酷。前两封电报爸爸发了吗?现在看来一切都晚了。难道爸爸忘记了姐姐的痛苦经历?爸爸为什么?爸,你到底为了什么?
她,呆滞了。这个花甲了的,感情浓厚的,外貌孱弱的老军官在这时竟然给她出了一个哑谜。
她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父亲的旨意,没有激怒,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爸爸的妥协,而是预示着她的另一个更大的怨恨、诅咒和咆哮的暴发。
终于在姐姐咽气后,她暴怒了,连姐姐室内的姐夫照片一把火烧了:你不祭,我祭!
他回来了。在姐姐死后的第七天。
——阿荷,你好了!?
一双粗大的手抓住了她的双肩,是那样的有力。粗厚的手掌下,茸茸的软发像草原刚刚钻出的嫩芽,带着一股股温情的气息。她,迸住了全身的力气,举起了颤抖的手猛一转身,可怕的动机在这个军人的面前将是怎样的抽搐?
他惊了。松开手跑走了。
——如果你想找他算帐,就到你姐姐的墓地去。
她依照父亲的意思去了。
那是他吗?双膝跪在坟墓前,绿色的身体在顿挫着。摇晃着的野草随风似乎在唱着挽歌。
但愿这不是他,但愿不能找到他,但愿——如果我在那时没有胆怯,如果我没有看见他脸上的伤疤,如果我不再犹豫,他就会品尝到巴掌的味道。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如果……唉——
他几乎爬在姐姐的坟墓上双手拼命地扒着,似乎能扒出姐姐的面容与体温。蓦地,他停止了,手指在流血,一声粗犷的哀号惊飞了几只小鸟。
她在一边伫立着,看着。这时,她感到姐夫与她有着一个小小的默契。惨淡的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了他的身上。清晰可见,姐夫的右腿打着石膏连子。
黄昏的雾霭中,小汽车在山路上停着,爸爸来了。
——闺女,你哭了?没有,那你的眼睛里……
眼睛里流出的不是泪水呀!她把脸转开去。她不愿让爸爸和姐夫看到自己的眼泪,看见这一滴一滴从心底里涌出的带着咸味的血。
——当——当——时钟清脆的响声将她拉回到了现实,并告诉她已经深夜二点了。她好象从高高的云端上摔落下来,一下子清醒了。是的,她应该清醒了。多少天来,她始终焦燥着,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自己,更没有时间想一想她对姐夫的误解。如今,清醒了,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想想了。
误解原来是多么的可怕,它能使好人变成坏人,更能使伟大变成渺小。
姐姐微笑着的遗像在望着她,她想起了姐姐,想起了晶晶,想起了姐夫,也想起了爸爸。她从来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想过。此时一旦想起了,就在这夜深人静里自言自语道:只有姐姐才是军人的好妻子,只有军人才是血性的好男人。
——归——归——。
夜的风吹来了杜鹃的哀鸣。这是过去的尽头,还是现在的开始?
她听到了远方火车的汽笛。
——归——归——。
哦,不要啼了,不要唤了。他已经归去,晶晶已经远走,只留下她在这杜鹃的哀鸣中悲惨着,向着自己的目标一直缓缓地蠕动着,像一个甲虫!
作者签名: 读书是眼睛在吃饭,吃进血脉里,哺育智慧;读人是心灵在吃饭,吃进经络中,滋养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