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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婆
□ 王子不流
2004-05-17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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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想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阿三婆在很多年之前就想死去了。她的一句很有名的口头禅是“赖活不如好死”,直等她的80岁那年的秋天,她才能够双眼一闭,喉咙“咔儿”的一声轻响,头一歪灵魂出窍遂了心愿。
一阵伤心的清烟和纸灰飘过之后,阿三婆唯一的女儿贞春第一个伤心地哭将起来。
(一)
阿三婆年轻的时候是一位致的女子,她的家住在一个风景美丽的小镇上,她的父亲是布商。在这个美丽的小镇里,阿三婆的家里是算得上富有的,阿三婆就养尊处优,白皙的脸上两泓清水。十七岁那年,阿三婆春心萌动,那时是夏天,阿三婆极喜欢穿上一件小红衣,坐在临街的小楼的窗前看一些书,什么《人之初》、什么《诗经》等等。有一次,阿三婆就看见街对面的茶楼上有一个长衫装束的年轻男子忧郁的坐着,忧郁地望着远方,俊秀的眉宇间似乎藏着伤痛。他突然看到阿三婆的时候,脸上竟然浮起微笑,闺中的阿三婆便红了脸,却清楚的记住了那一张微笑,转身去了,又没有放下窗帘。他是哪里的人氏?娶了几房太太?阿三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这样糊里糊涂的想着。身边的侍女终于看出了蹊跷,弄来消息告诉阿三婆:那个年轻的男子叫作何晓知,就是这个小镇上的人氏,在外地念书才归,尚未婚配的。阿三婆一听,娇娆地拍打了侍女:多关闲事。又红着脸捎了一句话让侍女去了。隔日,阿三婆再看了对面的茶楼,何晓知正微笑呢,那微笑更加动人,那张脸更加俊秀了。
后来,阿三婆又坐到小窗前,她天天都想看到何晓知的微笑的脸。
忽然,阿三婆发现有一天都没有看到何晓知,阿三婆在这一天都在想何晓知的微笑的脸:他到哪里去了呢?他到哪里去了呢?阿三婆只觉得慵懒无力,昏昏欲睡。傍晚,阿三婆躺到床上的时候,父亲来告诉她:有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来提亲了,这个小伙子家境不错人也不错,学识很高的,父亲已经替她答应了这门亲事,准备选个黄道吉日,将阿三婆嫁过去。阿三婆细心的回味父亲的言语,竟兴奋地从床上站起来了:何晓知,茶楼里那个俊秀的何晓知呀,这一天不见,原来他去提亲了。
从那一刻到嫁日,阿三婆天天晚上都做梦,梦里尽是何晓知的动人的微笑。
(二)
阿三婆坐在婚床上含羞地等着何晓知来揭开盖头。刚才的喜悦的锣鼓和轿上晃悠悠的感觉已不知去向,阿三婆急切的想看到何晓知的俊秀的脸和动人的微笑。那该是怎么样的场景呀!他的手该哪个方向伸过来抱住她呢?阿三婆的心像小鹿“得得”地撞着。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外面人声鼎沸。她知道何晓知还没有进到新房来。他不会喝醉的吧,他的朋友应该很多的,他喝醉了怎么办呀?阿三婆暗自着急了,她向门口走了几步,楞了一下,又回来坐了:她在这个时候是不好意思出去阻止他喝酒的。
终于,房门“吱——”地开了,又“吱——”地关了。阿三婆密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片歪歪斜斜的脚步和漫天的酒气就向她袭来,接着,“呼——”地一下,她的盖头就被掀开了,便听到淫荡的声音放肆地出来:“……宝贝,你的确很美呀,哈哈,你的确很美……美人,来,脱衣服呀……不要害羞的嘛……”
一只手蹒跚着伸过来,放到阿三婆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三婆惊立起来,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不是何晓知呀!这个男子虽然也是很俊秀的,但是没有何晓知的动人的微笑。阿三婆紧紧的护着身体,惊恐地问:“你是谁呀?!想干什么呀?”阿三婆感到有一个无法躲避的圈套,她的美丽的梦正被这个圈套一点一点地灭掉:何晓知呢?何晓知在哪里呀?!阿三婆一阵茫然,她此刻的心就像绿洲突然被沙淹没,像月亮突然被乌云遮盖。
那个男子哈哈的笑着,又歪歪斜斜地靠过来:“我呀?是你的丈夫呀,我叫颜申友,哈哈。”
阿三婆的梦破了:心中的何晓知不能到她的身边,想象里的纤手和微笑都随风而去。阿三婆在一瞬间绝望了。看着醉醺醺的颜申友,想用死来安慰她的幻想,阿三婆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对颜申友颤声说:“你不要过来,再走过来我就死了……”
颜申友似乎清醒了,他站着怔怔地看着阿三婆。
阿三婆将剪刀一横,对着自己的喉咙,凄声的喊道:“何晓知呀,你到哪里去了?”就要将剪刀刺下去。阿三婆是真的绝望了:她的美好的向往就这样轻易的远离她而去,她就生活在前途不可测的境地里,阿三婆所爱的、所喜欢的、所等候的只有何晓知,然而,何晓知却又像彩霞一闪而过。
“何晓知?哈哈。”颜申友突然笑起来了,这一次,他的笑看上去很正经的,“何晓知是我的好朋友呀,哈哈。”阿三婆听那笑声竟然又放肆了,“何晓知上战场了!”
“上战场?上哪里的战场呀?他什么时候走的呀?走的时候说的什么呀?”阿三婆惊愕地睁大眼睛问道。何晓知只是上战场了,他还在这个美好的人世间。阿三婆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
颜申友趁阿三婆一楞的瞬间,飞快地扑上去将她手中的剪刀夺下来了,又将她紧紧地抱住,好象抱着一支将要凋谢的花。阿三婆没有动弹。她想到的那个微笑的何晓知。如果何晓知真的上了战场,阿三婆唯一的希望就是何晓知能够在某一天回到这个美丽的小镇。
阿三婆像一棵枯树挂着鲜红的果子。
颜申友已急急地将阿三婆横放到床上,开始胡乱的折腾她了……
阿三婆闭着双眼:这个夜晚,何晓知一定在某个战壕里看天上明月,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含情吗?何晓知,随时都有可能和世界诀别的何晓知呀,此刻正饿着肚子吧……
床“吱吱”的响着,阿三婆在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看见蚊帐波浪似的动呀,颜申友“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
阿三婆的活泼消失殆失,终日愁容满面,不言不语地坐在屋里想何晓知呀,竟渐渐地消瘦了。颜申友虽是浪荡公子,可到底不忍阿三婆这样下去,就将何晓知的一切告诉了她。
原来何晓知和颜申友是同窗,虽然他们的性格和很多观点都有不相同,但两人还是常常在一起喝酒。
一日,何晓知到颜申友家。
饮酒至途中,何晓知竟又长叹起来。
“晓知,你又有什么心事?”颜申友端起杯,问。
“申友兄,你有所不知。我已报名上前线了,按理说,国难当头……然而,我……唉。”何晓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晓知,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吧,看我能否帮你。”颜申友一副豪气云天的样子。
“那好吧。”何晓知悠悠地说,“我爱上了一位女孩,她住在镇上一家茶楼对面。我们一见钟情。我本要去她家提亲的,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生死。所以,我想请仁兄帮忙,托话给她,说晓知不管在那里,都想着她……”
颜申友当即答应了。他到过几次茶楼察看,却被阿三婆的娇嗔迷住了,动了淫心,顿时将朋友之托和朋友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着颜申友的讲述,阿三婆早已涕泪涟涟了:晓知,晓知,你在哪里,你快点回来吧。
颜申友蔫蔫地跪在地上,他见阿三婆伤悲得不得了,就过来劝慰,却被阿三婆狠狠地甩了两耳光,打得他怒火猛起,想了想,又强将怒火压下去了。
“如果你愿意,就回娘家去住吧,我不会再强迫你了。”颜申友无可奈何地说。
阿三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又流下泪来了:晓知,晓知,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阿三婆抹着泪,跌跌撞撞地跑到里屋了。
(四)
转眼又是春天,阿三婆已经和颜申友解除了婚姻,回到娘家。
小镇上每天都有逃难的,听他们说有很多的人死于战场。
阿三婆整日不出门,将自己关在一间小房里,肚子里的胎儿就要下地,有时一阵阵酸酸的疼痛袭来,阿三婆却天天想着何晓知,晓知在哪里?晓知在哪里?小镇上不时传进杂乱的马蹄声,叫吆声。阿三婆的母亲也时时劝导逃难,阿三婆却不走,担心何晓知回来,母亲也留下来陪她了。
阿三婆到底过意不去:父亲出门做生意也将一年了,却杳无消息,这样混乱的年代,母亲要牵挂着父亲,又要悉心地照顾她。阿三婆听了母亲的话,就要出去躲难了,她在心里祷告着:晓知,你快回来吧,我来找你。便让母亲收拾行囊,准备上路了。
刚要出门的时候,阿三婆的腹部剧痛起来,母亲连忙将她扶到床上。怕是要生孩子了,阿三婆想,晓知,孩子也知道我的心事,看来我是要在这里等你了。
母亲蹒跚着小脚,忙乱了。
阿三婆只觉又一阵剧痛之后,晕过去了。醒来,感到腹中空空的。婴儿“哇哇”的啼哭使她睁开眼睛,母亲正抱着婴儿看,见阿三破婆醒来了,立即很兴奋地说:“是个女孩,象你。”
“ 噢。”阿三婆露着微笑,“这个孩子叫贞春吧。”阿三婆无力地说,脸上却溢出红晕。
“贞春,贞春,好,好。”母亲连连说,又将阿三婆扶坐起来,让阿三婆把孩子喂了。
小女儿含着阿三婆嫩红的奶头,静静地,立即不啼哭了。
(五)
贞春已经六岁了。这六年里,阿三婆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阿三婆就带着贞春过活。
小镇终于安静下来。阿三婆每天早晚都要抱着贞春在小窗前瞭望。当年出去上战场的许多人都回来了,何晓知怎么还不回来呢?对面的茶楼还是原来的模样,阿三婆的小窗却是重新修过的,阿三婆担心何晓知会忘记这一扇小窗,还特意用一根红绫带拴在窗上。阿三婆想,只要何晓知一看见这红绫,看见这窗,就会想起那个转身而笑的女子的。晓知,现在应该是什么模样?
“妈,我饿。“贞春的小手摸摸阿三婆的脸,嚅嚅地说。
“等一会儿妈给你买糖糊芦。”阿三婆说,她夜色将要下来了,她知道今天何晓知是不会回来的了。
晓知,他在哪里呢?他不知道有一个痴情的女人在日日夜地盼他么?是不是战死了呢?阿三婆一阵心酸,泪落下来了。贞春的小手在阿三婆的脸上抚摸,“妈,你又哭了。”阿三婆终于忍不住,抱紧了贞春,嚎哭起来,惊起一阵犬吠和街坊邻里的摇头叹息。
(六)
阿三婆的头被两只有力的手按住。
“打倒地主流氓!”
“打倒资本主义小老婆!”
……
阿三婆没有动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晓知在哪里?她的心中狂呼着,晓知是真的死了吧?
阿三婆不做声,她闭上眼睛:要是晓知在这里,他定会用他那宽阔的胸保护我的,肯定还是那样面带微笑,脸上也会有皱纹了吧,不过,他的微笑定能掩去许多岁月的痕迹和风雨的苍桑……
“啪……”阿三婆直觉得屁股热辣辣地痛。接着,胸前的乳又被什么刺了一下,流出血来。
她蓦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近乎疯狂的人群。。
“打倒地主流氓!”
“打倒资本主义小老婆!”……
四周立刻有潮水一般的吼淹没过来……
一双破鞋挂到阿三婆的胸口……
晓知!晓知!……真的死了吗!?
透过层层的泪,阿三婆看见妇女儿贞春紧张得簌簌发抖。
阿三婆立即递过去鼓励的眼光。
(七)
贞春终于出嫁了,阿三婆看见小俩口恩爱的样儿,心里很是高兴,却又想到了何晓知,想到了那动人的微笑。晓知,看来是真的死了,不知他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茶楼,有没有想到那小窗,有没有想到一位穿小红袄的女子。
贞春要阿三婆搬过去和她们小俩口住在一起。
阿三婆却死活不去。对面的茶楼虽早已不是茶楼,她的小窗却仍是她充满个性的小窗。有花的日子阿三婆还喜欢出去采一些野草,野花栽到窗前;晓知第一眼看见的是花,然后,就是我。
阿三婆下葬时,贞春知道母亲的心事,就叫人在一块石上刻了“何晓知”和母亲一起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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