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生，咱们什么时候辞职去上海啊？”莉莉坐在床沿边给我叠着衣服边问我。
　　
　　 “好好的工作不要，去上海打工，上海就那么多黄金铺地上等你拣？”我边敲打键盘边回答她这个已经问了101次的问题。“再说了，你想去上海也不过是为了能在星巴克里喝咖啡，家里的咖啡好歹也是雀巢的，你就不能喝？”
　　
　　 “我想在Starbuck里喝咖啡怎么啦？你看你那样，难道一辈子就甘心守着这个小城市？”莉莉恨恨地将我的衣服揉成一团扔在床上，扭过身去。
　　
　　 “你认识我的时候就这样，反正咱们也还没结婚，你后悔还来得及。”我懒得理她，打了一个哈欠算是结束无谓争执。
　　
　　 “算我瞎眼当初选择了你！”莉莉像一个小资女人一样，对我轻蔑地瞪了一下，甩门而去。
　　
　　 才懒得理她！三番两次这样，不习惯也麻木了。
　　
　　 我和莉莉是高中同学，又一起在本市上了大学，毕业后，顺利成章地恋爱了。
　　
　　 说实话，莉莉的相貌工作在咱们这小地方，也算是上上之选了。当时追求她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但是，最后她之所以选择了我，据说是因为我的名字好——强生。我自己都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莉莉后来解释说，我这个名字，和美国的那个强生公司一个样，看上去有气派，而且，读起来也很时尚。
　　
　　 的确，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莉莉的确是有点崇洋媚外。就好像我们争吵的焦点——星巴克，在莉莉嘴里，永远是Starbuck这个英文单词，而不会像我这样将它念成三个中国字。为此，莉莉经常觉得我对她关心不够。
　　
　　 说起来，怕也是不能怪莉莉，要怪也怪她妈。她妈是我们这一个小有名气的旦角演员，二十多年前曾经为了排练一个新戏而去上海呆了半年。回来后，一点一滴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要向她的师傅——远在上海的表演艺术家的生活学习。虽然我不知道上海的那个老太太现在是否还记得她妈。
　　
　　 她们家早饭的桌子上开始用牛奶蛋糕取代了别人家的稀饭油条。下午三四点钟，也会冲点咖啡吃几块饼干称作为下午茶。可是，就我所知道的，这个下午茶在英国，也该是喝皇家奶茶而不是咖啡。就此，曾经有一次斗胆问过，她妈妈非常有涵养但是又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在上海，我的师傅就是喝咖啡的。
　　
　　 我一向不喜欢喝咖啡，喝嘴里，就像喝中药一样苦怪怪的。记得第一次到她家做客，她妈妈请我喝咖啡吃饼干玩下午茶，我捏着杯子勉强着自己去浅尝辄止，一杯咖啡喝了半小时还有一半。出门的时候觉得自己这样不讨喜那肯定就没戏，只是，晚上莉莉给我的情报却让我啼笑皆非。
　　
　　 我妈妈好喜欢你哦。说你喝咖啡的时候，姿态优雅，知道去品尝咖啡的香浓气息，看上去，就像她师傅的先生一样，非常有书倦气！不像我爸爸，喝了这么多年，还是拿起杯子一口就干一半。我妈妈说你，喝咖啡的时候，就像英国的charles王子一样，很有贵族味道。你是一个懂生活的人，跟了你，一定会舒心过日子的。
　　
　　 虽然我这人平时脸皮有点厚，但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夸我，心里还是汗汗的。但是，这样误打误装地被丈母娘认可，心里也是美美的。趁热打铁，那晚，我和莉莉那啥了。
　　
　　 说起莉莉的星巴克梦想，还是源于她一个姐妹从上海回来时给莉莉展示的照片。有一张，是在一家咖啡馆里拍的。那个三八说起当时在那家咖啡馆里的感觉，感觉就像到国外一样。特别是不管你男人还是女人，一进去，很自然地就绅士小姐了起来。并且，她还特别告诉莉莉，她坐下来的时候，竟然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帅哥给她拉椅子！在那里喝咖啡，是我们这个小地方这些所谓的咖啡馆是没办法比的。据说，一个咖啡机要几百万呢！你想啊，几百万的咖啡机冲出来的咖啡，味道肯定不一样啊。
　　
　　 她说的云山雾罩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咖啡机再贵，可咖啡也还是咖啡啊，难道就变成茅台了？
　　
　　 从那以后，莉莉开始每个月花大把大把的钱去买那些昂贵且只教你吃喝玩乐的所谓时尚杂志回来研究。有一天，我回来，我看到莉莉很严肃地对我说，强生，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一个小资。
　　
　　 小资？小资产阶级？我知道这个词在大城市里已经变成了过街老鼠人见人厌了，但是，我没敢告诉莉莉。因为小资不影响我吃饭，而莉莉的掐功却会让我疼上老半天。
　　
　　 莉莉确定自己是小资后，开始勾画她应该的生活。
　　
　　 当然，下班去星巴克喝咖啡是肯定必须的，而且绝不能喝土气的雀巢、麦斯威尔之类，而要喝用上好的巴西咖啡豆现场磨碎、现场煮沸、满屋飘香的那种咖啡。对于她而言，她的生活应该是不在写字楼，就在星巴克；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
　　
　　 她心中对自己设计的最大的理想，是为自己买一辆档次还过得去的“四轮驱动”。“轮子上的生活”毕竟更像小资的生活，那样，郊区的艳阳、山中的鸟唱，以及落日余辉下酝酿的感伤情怀，才属于自己，属于自己那颗敏感而易于受伤的心……
　　
　　 我一次一次地警告莉莉别做梦了。这样的生活，在咱们这样的小地方，一百年后再考虑。莉莉想了很久，终于承认这个事实，着实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自己全部的下班时光统统交给了王家卫的电影和那个什么村长写的什么森林。
　　
　　 我看王家卫电影不觉得它很小资，只是觉得里的人都很好玩：拿领带擦皮鞋，给死猪按摩，像田螺姑娘一样占据爱恋对象的巢穴，做好事不留名。打开别人的铺子当老板，玩互换身份的游戏，玩文字游戏。晃动、拼贴、一样的主人公的名字、御用演员，还没到老眼昏花就看不清楚的画面……多好玩。
　　
　　 可是，我真觉得莉莉有点傻了，它开始学梁朝伟对着毛巾什么的家用物件说话，说你今天乖不乖啊，眼泪流不完之类。
　　
　　 我真觉得她发烧了！因为，莉莉坚定地给我下达了她最新的目标：强生，我们应该去上海发展。我们不能一辈子守着这个小城市！
　　
　　 我是一个国家公务员，她是一个事业单位的肥缺，两个人的薪水加起来也有两千五百大洋，虽然和大城市不能比，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不错了。好好的生活不要，去上海受罪，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自然坚决不同意，但是，我也知道要是我挑明了拒绝，莉莉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脸色。哈，反正国家机关的干部最拿手的就是做思想工作，我一一分析给莉莉听。第一，我们的学历都只有大专，去上海，能做什么？报纸上说研究生都还找不到工作！第二，就算找到工作了，每天上班都要累得贼死，一个月挣个三千快也赶不上在家一千块。图什么？第三，上海那么大，我们就能工作在一个地方？要是你在东我在西，那上下班还不坐车坐死？第四，我们现在都有公费医疗，去上海了，什么都没了，万一出事，谁给你报医药费？第五，……
　　
　　 莉莉在我的谆谆教诲之下，也慢慢认识到了自己有点盲目。但是，没认识三天，她将一张本地晚报扔在我面前，你看看报纸，我们这人在上海拣垃圾，一年都能挣上几十万，我们难道拣垃圾的都不如？我想过了，每年那么多没文化的民工都能在上海工作生活，我们就不能？
　　　
　　 李强生！我看你分析问题是假，自己没勇气才是真！我最看不起你这样缩头缩脑安于现状的男人！
　　
　　 我好歹也是一个大老爷们，哪能被她一个女人这么看低？于是，为了她这个星巴克的梦，我们的争吵不断升级。最后，我为了图一个清静，告诉她我的最后想法，你回去和你爸爸妈妈说，要是他们同意，我就陪你去上海打工！
　　
　　 她胡涂，但是，她家里人也不会跟着胡涂啊。只要她爸爸妈妈不同意，你再怎么闹，也不关我事情了。我正这么美着没两天，莉莉打电话叫我到她家吃晚饭。呵呵，一定是她爸妈让她对我赔礼道歉！
　　
　　 那晚，是她妈妈亲自下厨，说是跟着电视上新学了一个菜，一定要做给我们见识一下。莉莉好像没事人一样，拉着我进了她房间低眉浅笑。她这样难得温柔，我自然也悠哉悠哉。
　　
　　 等开饭的时间，我看了吓一跳，她妈妈竟然给我们一人做了一盘黑乎乎的东西。刚想问是什么，她妈妈满脸春风地给我们一人一个刀和叉，说是请我们品尝她的杰作：黑胡椒牛排。
　　
　　 说实话，味道还不错，如果不吃肉的话；牛肉也很香，如果嚼得烂的话。
　　
　　 勉强着刀叉乱砍一通将这牛排塞进胃里，脸上还要恭维不断。她妈妈高兴得花枝乱颤——我知道这个词用的不好，但是，真的很贴切。
　　
　　 好不容易打发了晚饭，四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家庭会议。
　　
　　 强生，莉莉告诉了我们她的打算，首先，我们觉得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们支持。她妈妈喝了一口咖啡，清了清嗓子，对我宣布着。
　　
　　 我正得意着，谁知道她妈妈下面的话就让我头大了。
　　
　　 但是，我们商量了，莉莉的想法也没错。你在政府机关，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呆下去也没什么前途，所以，我们原则上支持莉莉的想法，你们去上海发展。
　　
　　 年轻人多闯闯，也是不错的。
　　
　　 这几天，我为了你们的将来认真考虑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托医院的老关系，给你们每人开一张外出治疗的证明，我们都请三个月病假，去上海找工作。三个月时间要是过去了，你们就留上海，家里给你们办辞职手续，要是三个月都呆不了，大不了再回来上班。
　　
　　 这样，里里外外都妥当，也没有后顾之忧，强生，你意下如何？毕竟，上海有外滩，有城隍庙，有徐家汇，真值得你们去看看的。当年我要不是为了政治前途，也不想离开上海的。你看我，在家二十年，现在连国家一级演员都没混上，我们在上海的那个谁谁，现在都是表演艺术家了。当年我师傅说她的天赋，还没我一半好。
　　
　　 你们要是真能在上海混出名堂来，接我去上海住住，我也去看看师傅，算是了了我多年的心愿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等着我的答复。
　　
　　 在这样的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答应了。
　　
　　 该办的很快办好了，我家在农村，也没敢告诉家里人，只是说我要去上海学习三个月。老爸听说我去上海学习，高兴得不得了。上海好啊，邻居家的二狗子现在在上海发大财了。你学习完了，要是能留上海，也别回来了。将来接我们去上海享福去。一辈子呆这穷山沟里，都没见识过这世面！
　　
　　 我还能说什么？只有苦笑。
　　
　　 上火车之前，莉莉信誓旦旦地向她爸妈保证，一定好好发展，将来接他们过去。我没敢夸什么海口，只是答应一定照顾好莉莉。
　　
　　 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们上了火车。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一个月没到就回来了。
　　
　　 到了上海半个月后，我们才找到工作。一个月八百的价格租了小套间。我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莉莉在一家房产公司做售楼小姐。第一天上班回来后，莉莉兴奋地向我讲述了她的新公司：二十二楼的办公室，每人都要取一个外国名字，她没有，老板帮她取了个Cinderella。
　　
　　 强生，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就是童话灰姑娘的名字啊。Cinderella，多好听！我来了上海，我就不再是灰姑娘了，我现在是一个白领了！
　　
　　 她兴奋着，可是，我累得没力气去敷衍她。因为盯了一天的电脑，眼睛都要瞎　了。不过，她开心，我心里，也高兴。我们的上海之行希望没错，毕竟，现在这样的开始，还算可以。
　　
　　 只是，莉莉上班三天就笑不起来了。听不懂上海话，领班骂她笨；在公共汽车上拥挤，人家说她是乡下人；这里物价也太贵，但是，我们的收入却只有一点点。
　　
　　 莉莉勉强着干了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哭着回来了。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领班又骂她了，她实在忍不下去，回了两句。那个领班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她妈妈的心头明珠，哪里吃得下这个亏？便疯着性子大闹了办公室。最后，总经理出来，勒令她走人——被炒鱿鱼了。
　　
　　 那晚，睡到半夜，莉莉推醒了我，眼泪汪汪的。强生，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这里再好，总是没有家里好。
　　
　　 一听这话，我睡意全消，立即抱着她亲了又亲。小姑奶奶，您总算知道错了。
　　
　　 在车站等车，我突然想起了星巴克。我们来上海一个月，星巴克竟然还一次没去。我问莉莉要不要去一次，也算了了件心愿。莉莉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对我摇了摇头。
　　
　　 算了，不去了，星巴克也不过是咖啡店，或者，还没有家里冲的咖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