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苏妃-个人文章】
端午旧事
□ 苏妃
2004-06-20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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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凉风刚刚飘起,无意中发现超市中已整整齐齐的摆好了各种的粽子叶,有真空包装的,也有风干的棕叶。一溜排开摆放着,泛起深深浅浅的绿色,揭示着商家的精明与闻风而动。而每每想起端午节,心中就会涌起一浪浪的辛酸与苦涩。
想来我深爱的大姐撒手人寰已近四年了。时光荏苒,日子一样的流淌而过,姐姐的祭日就在五月初三。
从前关于端午节的记忆就只来源于粽子。那时贫寒的日子终日是粗茶淡饭。只有端午节,我才会吃到那清香四溢的美味。而那一定是我的姨夫买来的。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他是个沉默而高大的老人,那时他一人离开老家在这里做更夫。每到端午,妈妈总不忘叫姨夫来家吃饭。他大概也不好意思空手而来,为我们原本困顿的家里再添负担,而又囊中羞涩,所以每次都会象征性的提着一些粽子缓缓而来。
记得当时我口齿还很不利落,但我对这种食物的偏爱显而易见,总爱缠住妈妈,嘴里嚷嚷:妈妈,我要吃戒子(粽子)!妈妈,我要吃戒子(粽子)!令得家人啼笑皆非。搞得他们直到我长大,还常常拿来取笑我:小妃,要不要吃戒子呀!年幼的我不懂得我的戒子就是大人概念里所说的尿布,还傻傻的回应说,我要吃!我要吃!接着满怀希望的伸出手去。可是大人们往往是在哄笑之后各自去忙,不再理会小孩子的失望与委屈。
只有端午节姨夫才会真正的能为我带来我期盼的美食,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飘满了童年单调的记忆。直到后来,姨夫回老家了,于是我家再很少在端午可以吃到粽子了,有时过节,如果母亲没有忘记,就会煮几个鸡蛋应应节气,仅此而已。
后来,家境慢慢的好起来,姐姐们也都出嫁了。每到端午,妈妈总会提前泡好糯米、棕叶,等姐姐们回来,一起包粽子。姐姐们个个聪明灵巧,我看见她们将红枣、葡萄干裹进糯米里,再精巧的缠将起来,纯熟又麻利。后来她们又发明引进了一种肉棕,就是将半熟的拇指大的肉块夹进糯米里,再耐心的煮上两三个钟头,虽然费事些,但吃起来齿颊留香,滋味也非常的棒。还有就是大家一起叠好多彩色的八角葫芦,一吹气就会胀起来,非常的玲珑精致。
端午节的清早,天还没亮,妈妈就要把我们叫起来,要爸爸带我们出去采艾翯。而当我们睡意惺忪的穿衣时,妈妈就忙忙的将姐姐事先搭配好的五彩线系在我和妹妹的脖颈、手脖、脚脖上,非常慎重的告诉我们一定记得在第一场大雨来临时才可以剪下丢在水里,让它随水而去,据说可以带走一年的疾病,保佑健康平安。接着我们就出去寻找艾蒿,但通常艾蒿很难找见,爸爸常常令我们拔下一些水蒿回得家来。可是野外清新的空气与清脆的鸟鸣令我禁不住的心旌摇荡。
回到家门,用艾蒿架着树枝把叠好的葫芦挂在门楣上,红红绿绿的,摇曳生姿,霎是好看。妈妈兑好洗脸水,揪下艾蒿叶子扔在水里,叫我们用这水洗脸,据说在日出之前,用它洗脸,一年都会精精神神。我和妹妹听话的去做了,精神一说结果自然不得而知,只是那种淡淡的青草味道却非常特别。
厨房往往传来扑鼻的清香,是妈妈在煮粽子。妈妈爱在煮粽子的锅里扔进一些鸡蛋,捞出来后的鸡蛋透着格外的香气。
妈妈保留的节目是蒸鸡蛋羹。先将鸡蛋打散加上适量的水,搅匀,再在上面卧上几个完整的鸡蛋,蒸好后底层的鸡蛋凝固成豆腐脑状,鲜嫩异常,上面卧得圆圆的鸡蛋又令人垂涎欲滴。
吃过早饭,我们破例可以揣几个鸡蛋去学校。伙伴们也都有武装,人人兴高采烈的拿出自己的宝贝,互相撞着看谁的鸡蛋比较坚强,通常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于是在无忧的大笑中,交换了各自的战利品,把它们全部消灭得精光。记得有个同学竟拿了鸭蛋来鱼目混珠,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年更有甚者从家里拿来了鹅蛋,同学们全部狂晕。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如此平淡而真实,从容而幸福。在数不清的寒来暑往里,日子安静的继续,一个又一个的端午在指尖散落。 我也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而再来的端午节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相同的是端午节前夕我们姊妹们还是会凑回娘家,用妈妈泡好的糯米包粽子。愚笨如我终究还是没有学会包裹的技巧,懊恼之余,大姐总会劝我道:“不会就不会吧,有我们会还不一样?”我连忙自我解嘲的说:“就是就是,傻人自有傻福,有劳各位姐姐大人了!”通常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妈妈总会适时的讲起我小时候关于粽子的经典,于是百听不厌的童年趣事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笑浪,寻常的家居小屋一片温馨与旖旎。
不同的是不去费力的去叠葫芦了,满街叫卖着的大大小小鲜艳绚丽的葫芦林林总总,所以可以轻松的买了来。还有叫卖的各种香囊,也相当吸引眼球的。而大姐却总会搞到馥郁的香籽,自己动手飞针走线,缝上几个精致的香囊,还配有一把小巧的筲帚,悠悠荡荡的挂在小孩子的胸前,据说可以趋吉避凶。而姐姐的无限疼爱与心思灵巧,总令我深深感动。
妈妈也会在端午节早上煮好粽子,挨家的殷殷送去。清清香香的鸡蛋,带着热气的粽子,好像还留着妈妈手上的余温。 幼小的宝宝在我怀里安睡着,我静静的望着初生的太阳垂下万缕晨曦。儿子浑圆的手腕、脚腕系着姐姐精心搭配的五彩线,却是我小心翼翼系上的,一如当年母亲为我深情萦系,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平安健康,快快长大。。。
而我从来不会想到大姐会在突然间离我而去。我难以置信一个亲切和蔼的姐姐真的会在转眼间与我阴阳相隔,人间天上。我看见她静静的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120急救中心的医生在做徒劳的心肺复苏,我看见一直平静的心电图缓缓而残酷的流出他们的机器,我看见他们摘下口罩,抬来担架。
我僵在原地,茫然无措。脑里混乱一片。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不要怕,只是梦而已。可是我听见姐夫和姐姐的女儿疯了一样的哀号。。 我终于明白这是我必须承受的事实。姐姐走了。
她悄悄的走了,生死之间只有一扇门。她轻轻的打开来,随后又关上了。于是再怎样凄厉的呼唤也无法惊动她。
接下来的是繁杂的后事,现实是我不能倒下。母亲是不能告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谁可以承受? 其他的姐姐们因为接受不了突来的打击,纷纷病倒了。而我仿佛在一瞬间忽然成熟与长大了。只有我随着姐夫去跑所有的事,包括联系医院与火葬场,挑选骨灰盒,以及给大姐买她最后的衣服。我在麻木机械的忙碌着,不眠不休也不哭泣,是一种无泪的坚强。
记得那天晚上的守灵结束,我在大姐家的楼下为她烧取纸钱。将要燃尽的纸灰异常的妖艳美丽,刮起的片片象迎风飞舞的灰色蝴蝶,凄凉而绝美。我听见姐夫在嘤嘤的哭泣,象个无助的孩子。他和姐姐从始至终的打闹终于结束了。他的哭声里到底有多少种的滋味呢,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大概是听见安排明天的葬礼事宜,他马上擦干眼泪,去下单子通知亲友同事了。剩下我一人面对灰飞烟灭的纸灰,面对姐姐苦难而微薄的命运。
风中传来了帮忙的人们旁若无人喝酒划拳声,阵阵是刺耳的喧哗。毕竟与他们没有切肤之痛的血脉亲情,我又能怎样要求他们安静寂寞的度过这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呢?我静立在夜风中,默默无语。
直到我看见姐夫从火化间端出一些陌生的白骨灰,我看见他们带着白手套将白骨捡进骨灰盒,我才如梦初醒般的嚎啕大哭。我不能置信的是曾经语笑嫣然的姐姐竟化成了可怜的块块白骨。我万箭穿心。 人们拉着我往外走,我挣脱他们,歇斯底里的大叫:大姐,让我再陪你一会儿,最后一次,我怕你孤单。。 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接下来的夜晚我都不能入睡,即使是借助安眠药,也无济于事。一闭上眼,就是姐姐含泪的眼神。后来,我去了慈航寺,求助佛祖的力量,帮姐姐超度亡灵。庄严的庙宇,肃穆的大殿,我点燃手中的吉祥素,在盈盈的泪光中,我竟然真的看见姐姐坐在洁白的莲花座上向我点头微笑,驾着祥云飘摇而去。。。。
那一夜我无梦。
而那一年的端午最令人伤神。
我们谁都没有回母亲家。假装的笑容逃不过妈妈锐利的眼睛,知子莫如母。红肿的眼睛与悲伤的心,我们害怕自己无法控制的热泪会深深灼伤那早已白发苍苍的娘亲。
而母亲还是从我们躲闪的眼神和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中看出了破绽,她坚定的对我们说“孩子,别瞒我了。别看老娘老了,可我还不糊涂。我也挺得住!告诉我了我也就不用瞎猜了。”当妈妈看见臂上缠着黑纱的姐夫与孩子走进家门,立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正象一匹受伤的狼。她抓住姐夫的手,声泪俱下: “敏呢,她怎么没回来?”在满屋的唏嘘里,姐夫哽咽着说:“妈,敏回不来了。。”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一刻的眼神,那是一种痛入骨髓的绝望与悲哀。 而这悲哀来自一位迟暮之年的老妪,来自痛失爱子的悲拗,谁可以想象?妈妈揽过姐姐的孩子拥入怀中,一迭声的哭叫:我苦命的孩子,早早的就没妈疼了,我可怜的外孙。。。 我们全家雨泪滂沱。
从此我家不再过端午节。
每到此时大家都小心翼翼的避而不谈,轻轻绕过。母亲变得更加苍老了,我害怕见到她混浊伤痛的眼神,也深深提醒我的铭心刻骨的悲哀和伤痛。
每每看到那些摆在街头叫卖的,捆扎得轻巧的粽子,藏在心里的疼痛就会一一复活,往日的辛酸与甜蜜历历在目。当端午一样的来临,却再没有大姐为我们精心装好香囊,再系上精致的筲帚了,而日子依旧平静如水,黑夜与白昼淡漠的交替,只是我的哀思,无法轻轻邮寄。。。
亲爱的姐姐,你在天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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