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横刀夺爱-个人文章】
大风(一)
□ 横刀夺爱
2003-03-21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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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带爱刮大风。
按道理,只有平原和高原上才有大风,我们这里是地道的丘陵,却很奇怪地刮着大风。一听到风从东面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地刮过来,门前的白杨树赶紧凑热闹似的,一边斜斜地向西扑过去,一边发出疯里疯气惊天动地的喊声,那情景似乎每一片叶子就是一面锣儿,乱七八糟不成曲调地一起敲起来,吵得人耳朵发麻。稍稍休息两到三分钟,又一阵大风意气风发地跟过来,屋后的竹林这一次再也没有在大风过后恢复站立的姿势,有几根倒在地上,有几根歪歪扭扭地夹在中间,横七竖八的情景让人顿时心灰意冷。刮大风的季节,天空中飘满了一切可以吹走的东西。
父亲让我拿几根蔑片去扎几道箍,把竹子一丛一丛地捆起来,免得被大风把我家竹园完全糟踏了。这活我比较爱干,比在地里抡锄头强多了,我不喜欢抡锄头,举起锄头的那一刹那还行,要让锄头结结实实地扎进板结的土里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不光是虎口发麻,双臂酸疼,就连脑袋面里都给震得发出嗡地一声。有时扶着锄头站在地里,看看面前那一大片板结的田垄,计算着还要挖多少下才能到头,不算还好,一算更加让人绝望,一锄头下去才能翻起四寸见方的一块,而这垄地至少有五十米长,那该是多少个四寸见方啊。每当这时,我就想,为什么我偏偏是一个农民,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城里的上班族,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地上班,办公室里还有空调,甚至我就是一名伺候机器的工人也好,不用头上顶着烈日,脚下泡着粪水,指甲壳里永远洗不干净,身上时不时地被蚊叮虫咬,留下永不消退的大疱小疱。父亲不怕这些,父亲身上有三十几道刀疤,全是这几十年来干活时留下的,他的皮肤象牛皮一样的硬,我曾经亲眼看见一条蚂蟥想要钻到他的腿肚子里去吸点血,它趴在那里象一只柔软的钻头一样,拼命想要拱进去,结果它白费了半天力气,最后怏怏地败下阵,从父亲黑岩石般的腿上垂头丧气地滚了下来。父亲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盖一栋四角翘起的大瓦房,但直到现在,我们家的房子仍然又破又小,我们的屋顶象一块破旧的草席,在那片白杨树中歪歪斜斜地趴着。父亲知道我不喜欢农村,他常常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前辈子做了恶人,这辈子只能在泥巴地里受苦,你不要七想八想,安安心心跟着我在田里干活吧。
或者我根本就是一个文盲也好,我不识字,也从不出门,不知道城里的人在怎样生活,没有比较就没有不平衡,那样我会非常满意我的现状:地里的粮食够吃,父母给你喂猪喂鸡养牛养羊,二十出头的时候找个媳妇,一年后生个儿子,什么都有了,再出去找村里的人打打牌,偷空摸一把别人的媳妇,晚上回家,饭菜都已经摆好了,吃完饭,跷着腿看媳妇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然后上床,干床上的活,再一觉睡到大天亮。
再或者,就算我不是文盲,但我并不爱好文学,没有一生写一部好书的理想也好。那样我就不会凭着一副初中文化的底子,抱着一本新华字典,去看那些常常被父母搁在厕所的断墙上用来插屁股的书,不用去抢村里不多的几个中学生的语文课本来读,并被他们讥笑为想当作家的农村癞蛤蟆,也不用在沾满泥土的粗手指间抖抖索索地握住一杆笔,绞尽脑汁去写那些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看的文章。
万一我不幸不是文盲,也没有当作家的理想,但我有一点钱也好,那样我就不会常常没有钱去买一条牙膏和一袋洗衣粉,就不会二十九岁的时候还没有娶上媳妇,就不会让屋顶千疮百孔,一到下雨天就满屋子东躲西藏找不到一个囫囵的睡觉地方,也不会写好了文章却拿不出八毛钱把它寄出去。
事情偏偏就是这样,我识得几个字,还一心一意地想当一名作家,而且穷得叮当响。所以父亲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二百五,村里人说我好吃懒做,村干部拿我当教材,说我是典型的二流子,村里的孩子们说我是疯子,常常拿石头拿土疙垃砸我,连村里的狗都欺负我,撵着要啃我的腿,连地里的毒蛇都看我不顺眼,躲在草丛里专门要尝尝我的脚指头。
我觉得我真孤独,我找不到说话的人,找不到书看,我甚至连一张和善的脸都看不到,因为常常胡思乱想,我的农活干得一踏糊涂。因为没钱理发,我的头发胡子老长老长。有一天,母亲拿出一把生锈的大剪刀,要把我的头发胡子剪一剪,剪到我的胡子时,母亲老泪纵横地说儿子啊,我恨不得一剪子戳穿你的喉咙算了,你这样活着我都替你感到丢脸。我吓得直挺挺地一动不动,生怕她真的一剪刀扎穿我的喉咙。结果,母亲丢下剪刀哭着走了,我只好捡起来自已动手剪。父亲也不喜欢我,他宁愿去喜欢他的老黄牛,他抱着它又拍又打又笑的,一看到我却马上拉长了脸,冲我喊道:赶快给我的牛割草去,你可以不吃饭,我的牛不能不吃饭。我的姐姐嫁在本村,每次回娘家,她亲亲热热地喊爹,喊妈,就是不理我,姐夫倒是和我说话,他这样问我,今天写了几本书?预备卖几万块?还说头发就不要剪了,据说城里的作家都蓄长发,还扎成小辫子,你也可以扎根小辫子试试。他们的儿子从不喊我舅舅,他用拳头捣我一下,然后喊我: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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