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如梅
残阳如血,倾泻着垂暮的温柔。破旧的老屋,在初冬的黄昏里显得孤独。这老屋曾经围住贫穷生活里的快乐,围住艰难岁月中的幸福。如今,往昔的欢歌笑语,曾有的母语婴啼,都在这西陲的夕阳里消失了。只有院中的那棵老梅还在。久经风霜的老梅在初冬的季节里显出昂扬的斗志。梅树下,有一白发苍苍的老人,映在夕阳里,那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爱梅,所以我的祖父便细心的呵护着她这种爱好。在老屋的院子里种上了一株。听祖父说,那梅原是分株得来的。当时那梅的主人并不想给,无奈祖父的虔诚与执著,所以极不情愿的分了一株。祖父像得了宝贝似的,跑了好远的路才带回来。植在院中,呵护有加。可喜的是,这株梅才长了两年竟开了花。每年冬至左右,就会烂烂漫漫地开起来,花期一直延续二、三个月之久。等到我出生的时候,这梅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梅了。
祖父如此执著地种了这梅的同时,也把他的爱情种在了这院子里,把幸福种在了这老屋里了。
祖母是个隐忍的人,嫁给一贫如洗的祖父时,我的曾祖父还活着。几年的时间里,孩子就一大帮了。那时候我的祖父每个月的工资才不到四十块钱。可在这个家里,有老人,有五个孩子,维持起来,实在是困难。所以我的祖母就靠给人家做衣服贴补家用。祖母手巧,邻里邻居的都喜欢祖母的亲手缝制。就算是破布条,小碎布,在祖母的手里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东西来。而大家最羡艳的是我们家的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永远给人雅致的感觉,因为我的祖母能在并不华丽的布料上绣上梅花几朵作为点缀。单是一点,就让我的姑姑们在同龄人面前风光了许多年。
我记得有一次在大姑家看到一条很旧的手帕。很粗很粗的布上,绣着一剪梅花。那梅疏瘦有韵,在素白的帕子上显得荒寒清绝。帕子的四围,是用绣梅枝一样颜色的线绣的一首诗:“冷艳幽香入梦闲,红苞绿萼簇回环;此间亦有巢居阁,不羡逋仙一角山”。
我拿着帕子,诧异的问大姑:“大姑,这是你绣的?”
大姑笑道:“不是,不是,是你奶奶。我没那本事。”
“我奶奶?我奶奶会画梅?会绣梅花?还知道这首诗?”我的眼睛睁得像个铜铃。
“呵呵,你才知道啊?你奶奶曾经是个大家闺秀呢!”
得知我的祖母是个大家闺秀的那一年,我已经上了大学。那回,我兴冲冲地赶了一百多里的路回家,目的就是问问祖母的往事。坐在回家的车上,跟梅花有关的细节都隐隐约约的跳跃出来了。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穿的“饭单”。“饭单”这一词语在现代的社会里已经消亡。但是在我小时候,“饭单”是我穿的最多的衣服。有些像裙子,扣子是在后背系的。样式很单调。但是我的祖母却喜欢把扣子换做带子,这样可以系出许多美丽的蝴蝶结来。我到现在为止,还有一张祖母抱着我照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就是穿着那样的衣服。很多年来,我曾无数次的看过这张照片,曾很专注的看过自己儿时的脸,曾深深把奶奶当年的样子记在心中。但是我却忽视了那“饭单”上绣着的梅花。在成长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问过,更没有在意过它。但是那一剪梅花很可能就是祖母在艰苦岁月里不屈不挠的坚忍之心,朵朵都是寒香;那一剪梅花很可能就是祖母在平凡生活里对美的一种追求和热望,片片都是心情。可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往往忽视了太多太多。在追求美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其实美就在身边。
那一次,祖母对我突然跑回家来,很是惊奇。但对我的刨根问底,倒是显得格外平和。祖母说:“我料到,你会有这么一天来问我的!我也不想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那是一个寂静的晚上,屋子里只有我和祖母。昏黄的灯光下,祖母给我讲一段段的往事。那些陈年旧事,就如陈年的酒一样,飘着古老的香。同时我也嗅到了祖母的快乐与辛酸。
祖母的家在河北省,原是一个大家族。祖母的爷爷是吃俸禄的官员。祖母家的大门上有副显赫的对联:兄弟三学士,父子两翰林。祖母上过私塾,有丫鬟服侍,有书童陪读。祖母的爷爷有两房小妾。一个叫春姑娘,一个叫丽姑娘。春姑娘能写能画,但为人清傲,所以并不得宠;丽姑娘能说会道,为人机敏,所以甚受宠爱。祖母喜欢春姑娘,是因为春姑娘善画梅花。所以祖母绣梅花是有着较好的绘画功底的,而她的启蒙老师就是这春姑娘。听祖母说,那春姑娘画的梅花栩栩如生,甚是可爱。祖母从春姑娘那里知道了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知道了梅花五瓣的象征:一是快乐,二是幸福,三是长寿,四是顺利,五是和平。听祖母说,那春姑娘一生都没有生一个孩子,三十多岁就病死了。我想春姑娘这样的一身耿介的人,是很难在那个社会,那个时代,那个家庭里生存的。她的死亡和她的出现一样是必然的。可是,她那么爱梅花,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梅花辜负了她么?我有些茫然了。是不是爱的,追求的,和所得到的,并不一定是划等号呢?
我问祖母为何后来嫁给了祖父。祖父是社会最最下层的劳动人民,祖父活着的时候曾经和我讲过,他小时候是拾茅烂的(也就是捡破烂的)。而祖母是从大宅门里走出的小姐。他们之间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
祖母对我的疑问并不隐讳。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她的爱情在一剪梅花里。
祖母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英俊的军官。军官也爱上了我那美丽年轻的祖母。他们两家门当户对,很快就定下了亲事。那军官知道祖母爱梅,所以定情之物就是一剪梅花。
“那后来呢?”我听的入神,好像在听小说里的故事。
“后来我们结了婚。生活的很幸福,但是没有多久,他就离开了家。一走四年。寄来的信中都不忘画上几朵梅花。我就是靠着这信里梅花挨过了家族的落没,挨过了兵荒马乱的日子。”
“那他后来回来了么?”我追问。
“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已经不是军官。于是我们过上了最平凡的生活。他拉洋包车,我给人做衣服。日子过得拮据,但还算比较安稳。”
“那后来呢?为何又嫁给我祖父了呢?”我继续追问。
“是因为他的消失。他消失了一周以后,我才知道他被抓起来了。那一年是刚刚建国的第二年。政府说他是国民党特工。我不信,亲自去问,他也承认了。那一年,我流下了前半生的全部眼泪。我知道在那个当口,凡是和国民党沾边的,都被枪毙了。而他又是国民党高级特工,枪毙是铁定的事实。而我在他入狱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那您没有要那孩子么?”
“要了!那孩子就是你爸爸!”祖母的眼睛如干枯的老井,此刻却润着泪花。
“啊?”我惊呆了……。
原来我就是那军官的后人。而那被我称作爷爷的祖父并不是我的亲爷爷。他在我的祖母最落没无助的时候,给了我祖母一个家,一生的爱。他知道我祖母爱梅,所以在院子里种上了梅树。当到了梅开的节,我的祖父就会剪上几枝,找个纯净的瓶子,插上,然后放在祖母做针线活的窗前,于是满屋子的梅香。祖母常常对着那梅花,那梅树看得出神。祖母喜欢与梅花出神的对视是我的祖父告诉我的。然而,当我的祖父和我的叔叔相继去世以后,祖母就更爱和那梅树对视了。无论是春夏秋冬……
今年的冬来的特别的早,祖母又一次来到那老屋。自从我的叔叔被人杀害以后,那老屋就再也没有人住了。可是祖母依然喜欢来这老屋看看,在梅树下呆呆地坐着。这一次,是我陪着祖母来的。祖母说我叔叔小时候就喜欢在这梅树下撒尿,所以这梅才长得这么好;祖母说,我的祖父最喜欢在夏天编几个蝈蝈笼子,放上几个翠绿翠绿的蝈蝈,然后挂在这梅枝上,就为了听那叫声;祖母说……。祖母说……。
祖母老了,她如井的眼睛里,深藏了多少痛苦和温情。能告知我的,竟然简单得有些干瘪。原来,过去的苦也好,痛也好,温馨也好,甜蜜也好,都要用自己的记忆去泡,才能知道全部,如茶一样。可祖母的这杯茶却带着梅香。
祖母老了,映在夕阳里,身板屈得如那梅枝。
祖母老了,沐在如血的残阳中,多少的风雨记忆都成为她脑中的碎片,在这初寒的季节里,散落了一地。
我是个拾花的人,捡起的梅花,犹如我的祖母……
雪语莲香
2002.12.1
此文雪语莲香于 2002.12.04 14:48 发表在榕树下(随笔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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