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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门之落日风云第一章幽人

lengsheng
2004-07-03 19:38   收藏:0 回复:3 点击:4064

    接龙者/午夜飞行
  
  宇文辰望着最后那只乌鸦在半天空里打个旋,意犹未尽地“嘎嘎”叫着,表达了一番对活人的不满,然后掉头向西飞去,这才长长叹息一声,在马上挥了挥手,命令全军将士停下,就地修整。
  
  时正黄昏,空旷的陇西大地上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入侵的西蕃、灰衣大食联军与本朝十万大军在此狭道相逢,经十数个时辰的惨烈厮杀,双方两败俱伤,引军后撤数十里,各安其位,把数万具尸体丢给贪嘴的乌鸦和初夏的烈阳。宇文辰的“青袍白马营”赶到战场时,已是大战后的第二天了。
  
  打扫战场是个烦心事,安顿下来后,宇文辰派人去叫左锋将日见。过了好久,这个家伙才拖拖拉拉,骂骂咧咧的来了。
  
  在本朝永泰元年,象日见这样的人在军中已颇为少有:他是半个高句丽人,祖先曾是明宗皇帝爱将、高句丽第一高手王毛仲的贴身卫兵。在历经三朝,长达九年的“犴墀之乱”后,原本在军中如鱼得水的胡将开始被广泛排斥;不久前朔方节度使蒲菰怀沙的叛乱更使军中本已所剩无几的胡将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宇文辰爱惜日见的才干,和他们的顶头上司——本朝再造功臣谷令公的力保,素以桀傲不逊著称的日见要想在军中呆下去真比登天还难。
  
  日见连个军礼都懒得行,就通的一声坐在宇文辰的虎皮交椅上,脸上的肥肉气鼓鼓的抖了抖,从乱七八糟的虬髯里吐出一句话:“又是让我去?”
  
  宇文辰脱光了膀子斜倚在胡床上,拿斥候送来的军书扇着风,怔怔的望着帐顶,似乎有些神思不属,随口道:“是呀,你不去谁去?”
  
  “姥姥!”日见泄了气,用和哭差不多的声调道:“求你了头儿,谁都以为我猪头猪脑,一天除了磨刀子杀人啥也不想,可我今天跟你说句良心话——我是再也受不了了——我他妈那是装的!要不早被那些文牍小吏给当反贼抓了!这些狗娘养的一天到晚盯着军里的胡将,大老粗还有条生路,稍微认识几个字,懂得些兵书战略的全是三国里的魏延——迟早要反!你以为我干这鸟营生心里愿意么?埋死人、宰伤兵、割首级、剥尸……恶心得直想吐,难受得直想拿刀抹了脖子,我、我……”他说着,竟双手把脸一捂,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眼泪噼哩啪啦掉在那把大胡子上,缀成亮晶晶的一长串。
  
  宇文辰诧异地掉过头,茫茫然瞅了日见半晌,才把军书一丢,捧着肚子狂笑起来。
  
  大帐外的将士听见动静,忍不住好奇想探进头看看,却又畏惧宇文辰的军法,正在窃窃私议,一阵骤密的马蹄声从辕门外风也似刮了过来,数十铁骑高擎兵部的金锴令牌,拥着一支黄罗伞盖踹营直入,几个杂兵躲闪不及,差点让踏成肉泥。
  
  宇文辰侧耳听了听,嘴里咕哝了一句:“来得真快。”
  
  他摇头叹息着,直起身舒个懒腰,道:“细说是来不及了,有两件事交待:一,等会我说‘动手’,你就一刀把我的脑袋切下来,活计利索点;二,我有一子年方十三岁,因他娘死得早,交给我兄弟抚养,我这兄弟又是个不成材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我活着他还不敢妄为,我死了儿子不给他扔了才怪,所以拜托你……懂了吧?”
  
  日见呆住,嘴巴张成一个黑洞,“荷荷”的不知说什么好。
  
  “我受命驰援中军,却迟到一日,这是‘失机’,按军律必斩无赦……”宇文辰淡淡一笑,“你也许认为我是冤枉的,可是说这个没有用——倾国之力奈何不得外邦联军,天朝颜面大失,这罪名总得有人担着,这次轮到了我。令公在朝中是擎天之柱,望重天下,却也怨结四海,我作为他的爱将,身处风口浪巅,无可迥避——再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呢?”
  
  “可是,可是……”,日见终于缓过神来,咆哮道:“若不是你在黑风口力阻西蕃悍将準卟訉,我朝四万残军哪能退进拔云关?早被前后夹击、杀个鸟蛋精光了,我日他姥姥的,这世界难道没地方讲理了?”
  
  宇文辰苦笑:“你姓日,最好不要随便‘日’人——看来我这半天的话是白说了,讲理?天下哪有那么多‘理’可讲,朝廷的事,你还不懂——都虞侯何在?快摆香案,迎接钦差大人!”
  
  帐外一把尖厉阴恻的声音道:“不必了,这地儿尸臭熏天,咱家还不想多呆——小的们,给咱请天子剑!”
  
  宇文辰披衣出帐,肃然跪倒。全军万余将士犹懵懂不知所措,见主将如此,当下轰的一声,跪了一片。
  
  乍起的尘埃中高高擎着一柄黄罗伞,伞下一名达官不着甲胄,昂然踞坐,有见识广的便认出来:此人正是朝中气焰正炽、职掌神策军、奉旨监察西陲军情、人称“鱼相”而不名之的内宦鱼古。
  
  日见在帐中暗暗咬碎了牙——自“犴墀”乱后,多少功臣名将死在权宦手里,闲时和同袍聊天,“要是这只没了卵子的龟儿撞到老子手里……”之类的狠话也不知说了几千几百遍,现在这厮居然真的来了,而且是来监斩他的上司兼至友宇文辰的!
  
  日见外表粗疏狼亢,肚里却颇有心计,但此刻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一个狂热的念头:“杀了这龟儿,宇文就不用死了……”
  
  他一只手已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对自已的刀法,日见深有信心——就凭这把曾于千军万马中十荡十决,斩悍敌无数的双手长刀,要杀这龟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一般——忽看到鱼古旁边侍立的一人,心口“通”的一声剧跳,浑身流出了冷汗。
  
  那是一名“幽人”!
  
  “幽人”是朝中的剑士组织,据说由传说中的剑仙“幽游散人”在“大成门”中精选高手剑士,一手训练而成,当年皇帝在“犴墀之乱”中以一隅之地收拾破碎河山,重光两京,据说得“幽人”之力甚多。这些人神出鬼没,原本不易辩识,但在皇帝为收揽人心,示以宠信不疑,赐了九名“幽人”与九大节度使后,日见终于有幸在谷令公的一次寿筵上见识到了“幽人”的真容——鱼古身边这人白衣、黑剑,腰插长短双匕,除了年纪稍轻些外,与令公身边的“野鹤”竟是几无差别!
  
  “杀了这龟儿……”日见剧烈喘息着,艰难、但执拗地念叨着这句话,“宇文就不用死了……”
  
  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就凭你?”
  
  日见悚然回首,那人一身甲胄,手提长矛,脸色黑沉沉的瞧不出喜怒,竟是“青袍白马营”的另一位以悍勇著称的骑将——右锋将贺穷霄。
  
  “姥姥!”日见不怒反喜,“有你这小子帮我,‘幽人’又算个鸟!只是你一向利禄熏心,怎么今天转了性?干这营生可是要抄家灭九族的!”
  
  贺穷霄冷笑:“你以为我要帮你杀鱼古?”
  
  日见一凛,怒道:“难道你要拿老子的脑袋去向那龟儿献媚取宠?”
  
  贺穷霄目中寒光一闪,沉声道:“没空跟你斗嘴——相反,我是阻止你任性妄为的,这是宇文将军的吩咐!”
  
  他不给日见说话的机会,疾道:“将军死志已决,不需你横插一手。他托孤于你,连脑袋也交给了你,此中另有深意,一时也说不清楚。他给我的任务就是要我帮你把该做的事做完,顺利离开西陲,如有必要,我去死,你活!”
  
  这时帐外大哗,原来此时鱼古已宣读完西陲行军总管李孝忠的军令:宇文辰不听调遣,临阵失机,致征西大军损兵数万,当斩于军前,传首九边,以儆其余。
  
  宇文辰是本朝著名的儒将,临敌大有诸葛孔明之风,且一向爱兵如子,在军中声望极高,何况这次“失机”情有可原——与準卟訉一场恶战,以寡敌众而能全身而退,军中没几人能做得到。当下全军将士群情激愤,呼“冤”声不绝于耳,势如山呼海啸一般。
  
  宇文抬起头,茫然环顾着全军,仿佛刚刚睡醒了一般,白晰清峻的脸上似笑非笑,嘴里咕哝了一句:“传首九边?那可凉快得很呀……”
  
  他长叹一声,用只有背后的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明白我为什么让你下手了吧?只有你们二人出面,才能让局势不致失控。令公看似尊荣无极,其实功高震主,危如朝露!一旦‘青袍白马营’生变,他老人家就完了,其他八大节度使兔死狐悲,必反无疑——如此一来,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太平中兴之世’,又要毁于一旦,比起这些来,我宇文辰区区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
  
  “鱼古用心险恶,若是专为杀我,还劳动不起他的大驾。何况他目下尊荣无极,若无十成把握,又怎么会亲身犯险?有‘幽人’随身卫护,仓猝间谁也动不得他,一旦乱将起来,必有大军随后弹压,到那时,‘青袍白马营’身首异处的可不止是我一个人了。”
  
  黄罗伞下,鱼古正和“幽人”交头接耳,“幽人”频频颔首,一双碧灼灼的锐目正锯子似的向这边逡巡,已是杀机毕露。
  
  宇文辰哈哈一笑,笑声虽不甚高,军中上万人的喧哗声却一下就被压了下去。
  
  他双手抱拳,向四下团团作了个揖,喉头动了动,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乌鸦,乌鸦……”
  
  贺穷霄猛一顿足,厉声道:“日见,你还不动手,当真要让将军死在阉狗的手里吗?”
  
  日见狼也似狂嚎一声,出帐、拔刀、挥落……,一腔碧血喷向那余辉渐敛的残阳时,整个战场都有静了下来,随即响起的,是“青袍白马营”上万人惊天动地的悲号!
  
  鱼古呆呆望着这壮烈的一幕,纵阴沉歹毒如他,当下也不禁魂销胆丧、气沮久之。
  
  但他毕竟不愧是一世枭雄,一瞬的失神后,便已看清了当前局势。原来正如宇文辰所料,鱼古此行不惜以身犯险,竟是想把谷令公的这支嫡系精兵一网打尽,把“纵兵谋逆”的罪名死死扣在谷令公头上,就此扳倒这个“再造本朝”的大功臣。未想到宇文辰竟是比他更狠,谈笑从容赴死,让他完全失算。
  
  鱼古冷冷的看着贺穷霄和日见,马上打定了主意:这两个人是宇文心腹,决不能留!
  
  他心念甫动,“幽人”便幽幽冒出一句:“不可。”
  
  鱼古浑身一震,脱口道:“为什么不可?”
  
  表面看来“幽人”是鱼古的仆从或卫士,但实际呢?
  
  “宇文辰所以如此安排,就是为了保存这两个人——大成门的规矩,大成门下只能死在自已选定的传人手里,否则便是不肖弟子,要受到剑魔的恶咒,后世便沦为异类,永远不得超生,这就是为什么大成弟子纵横天下,所向披摩的原因所在。”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宇文也是大成门下,这一点你没有想到吧?其实我也没想到,直到……他说出那句‘乌鸦’……
  
  “门中目前分裂成两派,彼此意见相左:一方要再造盛世,一方认为本朝气数已尽,宁可推翻重来。宇文是前者,我是后者;从秦朝时起,大成一直以匡护天下为已任,这类分歧屡见不鲜,但不管如何,大成弟子断没有自相残杀之理,要分胜负,也是在朝堂、战场……相爷这下明白了吧?”
  
  鱼古瞠目结舌,期期然不能赞一辞。“幽人”向他躬身一礼,姿态优雅潇洒,却分明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随后他一转身,飘然走向拜倒在宇文辰尸身前的日见、贺穷霄。
  
  三军静默。此刻危机仍未过去,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悲痛稍敛、仇恨却益炽的“青袍白马营”将士转瞬间便会拿起刀枪,把鱼古以下数十人斫为肉酱。但不知如何,面对这浑身散布着一股逼人阴气的“幽人”,谁也生不起一星半点勇气。
  
  日见身躯一震,刚握起刀柄,便被贺穷霄按住了肩膀。
  
  “幽人”目不转睛地瞧着贺穷霄,良久,才浅浅一笑。
  
  “果然我没看错——你也是?”
  
  贺穷霄黑沉沉的面孔全无表情,半晌才道:“是。”
  
  虽知这一切其实不可避免,但胸中那丝余愤毕竟难消,所以他又说了一句:“你是‘幽人’,我是‘素人’。”
  
  “幽人”微笑:“不管是‘幽人’还是‘素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在做一样的事——只争成败,不及私情。”
  
  贺霄穷惘然久之,他想起宇文临终时那句话,渐渐平了气,叹息一声,道:“所谓‘乌鸦’,想必就是你的名字?‘幽人’的底细,毕竟不是我这样的普通弟子所能知晓的。”
  
  “幽人”望着宇文辰的尸体,一时竟也不免伤感,隔了良久,才哼了一声,道:“还不至那么难听……”
  
  他回过头来,背负着如血的残阳,整个人显得黑乌乌的,双目闪着碧莹莹的幽光。
  
  “所谓‘乌鸦’,其实是‘午夜’——中午的午,黑夜的夜。”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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