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的暑假，我开始在一个广告公司上班。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是穿过那条古老的街道，逛逛那片混杂的街区。那里有我喜欢的精致小店，书摊，夜市上卖古朴箱子的小摊。生活得平静，没有涟漪。我甚至觉得，自己已没了追求理想和爱情的激情。
　　爱情，我已输不起了。子颜离开的那个早上，我看见，天使从天边的那抹乌云下消失了。四年的感情，就这样散了。所有的深刻和承诺，在现实面前，都变得肤浅，俗不可奈。他父亲说，离开他你会有自己的幸福。他说，我一个小城市来的女孩子无法承担他们家族的重任，他们需要一个能干的门当户对的女子。子颜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连再见也没说。
　　没有了他，我发现自己是真正自由了。大学四年，几乎没有离开过他，连暑假也留在学校陪他。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偶尔还能去喜欢的小镇旅游，偶尔放假还能回家看看亲爱的爸爸妈妈以慰藉他们的二人世界。
　　公司每个周末都有节目，黄总说了，要让自己的员工娱情于工作中。对此，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宁愿一个人去爬山，也不愿一堆人跟傻瓜似的在山下摆好阵势一起出发。
　　
　　二
　　发了工资的时候，我都一个人从古老的街道逛到灯火通明的牛排餐厅，捡个靠窗的位子独享“天伦之乐”。
　　为庆祝自己满23岁，以及进公司五个月，我预定了那个靠窗的位子。给自己叫了满满一桌，平常不喜欢的小菜也叫了。
　　正要开吃，听到一个低低的夹带生硬口气的声音“小姐，您旁边有人吗？”
　　我头也不抬“有人！”
　　“我在您旁边等很久了，都没见人来……”
　　“没人我也不会让你坐的。”
　　“今天可是圣诞节，位置全满了，您就凑和凑和让我坐这里吧。”听那笑嘻嘻的口气，我就心里直发毛。
　　那人死皮赖脸地坐下了。“哈，这不是学姐吗？”
　　什么？我看了一眼对方，根本是不认识的家伙。套什么近乎。“你认错人了吧？！”
　　“没错啊，您是陈秫呀！”抬头仔细看，是个带着鸭舌帽的男生，个子蛮高，一脸稚气，一看，就是个孩子，微笑着看我，左边的脸上有个深深的酒窝。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以及喜欢套近乎的人说话。在学校的时候，除了子颜，我还真没仔细和一个男生交谈过。
　　“我，您就不用问了。您是我们学校的才女，谁不认识呀。一起吃吧。比较亲切。”他自己吃了起来。
　　我没理他，也自顾自地吃着。等我吃得快差不多了，才发现他居然没点餐，正吃着我的食物。我都快晕了。
　　他抬头看见我瞪着的眼睛，傻傻地笑“这么多，您也吃不完，所以我就帮您一起吃了！”吃了我的东西，还耍贫嘴。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无赖。
　　“小姐，买单！”我喊。
　　没想到那小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已经买单了。”
　　我提起自己的包就走。反正是他坏了我的心情，无赖请吃饭，不吃白不吃。
　　
　　三
　　周末有时去爬山。前面一段，我都坐车上去，然后爬那段最陡的山崖。那座山，和子颜经常来。在大学的每个月，都会来一次。说过了不想那个混蛋，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似乎总有他的影子。
　　山下，有许多孩子，看起来都是青春面孔，一对对的走过来等车。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一样。连爱情都老了，还有什么不能老的。
　　“秫，又碰见您了。坐我的车上去吧。”上次牛排餐厅那个无赖，从那天开始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下班，他常常就在公司门口；我逛古街，他也逛；说什么碰巧，难道连爬山也碰巧？我弄不明白一个孩子跟着我干吗。哦，他还说他叫李翊。我当时差点听错了，以为是“李煜”。还有，是美术系低我一个年级的学弟。还有，是台湾来的。
　　“不需要！今天碰巧你也来爬山啊？”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啊，咱们真有缘，在学校碰不到，在这个城市的哪儿却都碰到了。”他一点都看不出我的厌恶，还喜滋滋地说着。一辆红色的跑车，我曾经喜欢过的，有钱人炫耀的资本。他下车打开车门。
　　我径自走了，排在那些孩子后边等车。公车迟迟不来，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那些小男生哗地把他们的小女孩推上车，我一个人，又被落下了。
　　有个人帮着护着，总是不会受到什么委屈和疼痛，即使拥挤着在车里也觉得分外的高兴。
　　我不等了，慢慢地走向上山的大路。还是第一次走大路。发现那路蜿蜒而上，两旁的柠檬桉郁郁葱葱地遮盖着，甚是壮观。往下观望，整个城市就在眼底了。于是心情舒畅起来。
　　“秫，你走得好快啊，连我都赶不上了。”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那样子，真像个没吃饭的骆驼。
　　我敬告他“李翊孩子，请叫我陈秫，我们还没亲切到那种程度。”
　　“呵，那就是说我们有可能亲切到那种程度了。我就提前亲切吧。”他依旧喘气，“我还以为你从石阶跑步上去了，跑了一半，发现不对劲儿。就跑这里来了，哈，我真聪明。”
　　“请不要跟踪我，孩子！”我算是明白了，什么碰巧，都是他预测好的“碰巧”。
　　“你跑步真的很快，我是来学习的，真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得过全校3000米第一。”他说得很快，“而且，你也不能叫我孩子，说不定我还比你大呢……”
　　“我不喜欢教人，更不会教你！”我实在没办法，摆脱他的无赖只有用更硬的方法。
　　“怎么这么凶啊？秫，你在学校时可不是这样的。你是学校最温和的人了……”他自言自语，我走我自己的路。好好的心情又被破坏了。
　　
　　四
　　在学校时，我温和地说话，温和地对待每个人；最重要的是，温和地陪着子颜。他说喜欢的就是我温和的样子，让人有种怜惜和安静的感觉。而文学社的那些孩子，都叫我“秫姐姐”，说我像个需要人保护的姐姐。
　　一个人单独生活，不与人交流，久而久之，仿佛渐渐失去与人温和相处的心境了。语言，也成了障碍。失语，无语，有时就是这样。
　　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终于病倒了。这个城市的天气突然变得很无常，前一天还是穿着棉袄，第二天已经艳阳高照得只能穿小背心。
　　先是咳嗽，接着是鼻涕和头痛。我只好请了一周的假。裹着被子在租来的小屋子里不能动弹。泡面也吃得嘴唇泛白了。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才想起爸爸妈妈，才想起与人隔绝的孤独。
　　“秫，起来吃药了。”昏沉中觉得好象是爸爸来了，就坐在我身边，轻轻扶起我，喂我药。
　　依稀听见厨房里的声响，闻到汤清清的香气。然后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秫，来，起来喝汤了。”我睁开眼睛，竟然是那个无赖李翊。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无力地说。
　　“楼下房东阿姨让我进来的。先别说了，来，喝下这碗汤你就会舒服了。”他用勺子喂我，我忽然觉得这家伙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杏仁百合汤？那是爸爸最拿手的甜汤。为压掉杏仁的苦味，爸爸总是加上蜜枣和蜜，汤便清甜可口了，他说那样可以更有效地止住咳嗽驱除热气。为什么李翊也会？
　　“好喝吧？”他微笑着看我，露出他的酒窝来。
　　“还行。”我淡淡地说。这个孩子，究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他的各种汤的调养下，我的病不好也得好了。一周，我都没离开过房间。
　　去上班的早上，楼下房东阿姨一改以前的淡漠，居然微笑对我说话“陈秫，脸色不错啊。你男朋友真厉害，竟然会做那么多的汤，你真有福气……”
　　什么？男朋友？我都快歇菜了。他？就一小孩，什么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个普通朋友。我去上班了，阿姨，再见。”
　　“都这么大了，你就不用隐藏了。他自己都说了。”
　　
　　五
　　李翊天天开着红色跑车到公司门口接我。公司的同事都觉得我恋爱了。
　　来公司实习的小师妹有一天竟偷偷跑过来跟我说，秫学姐，快说说，你是怎么和李翊在一起的，他可是我们年级的大众情人哦，连校花他都看不上。
　　我什么都没说。越解释越糟。他们总是喜欢猜忌别人。
　　六一那天，正好周末。大学时我就喜欢这个节日，每次都要去麦当劳吃我的儿童套餐。子颜总说我太孩子气，所以总不情愿陪我去。几乎每个六一都闹别扭。没有了他，一个人过六一，真好。
　　好几天没有见到李翊那孩子，竟然有点想他。
　　“秫，儿童节快乐！”在麦当劳发呆的当儿，李翊就出现了。“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是一个金色卷发穿着深蓝色花点裙背着白色小书包的娃娃。在大洋的儿童专柜里只有唯一的一个。我曾站在那里看了近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没买下来。400呀，跟房租一个价。
　　李翊其实还是蛮好的。我问他“你个小孩，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呵呵，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送给你就等于送给我自己呀。”他笑嘻嘻的。其实，他笑嘻嘻的样子也是蛮好看的。
　　“对了，你都不用上课吗？”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整天游手好闲。
　　“这几天毕业会展，哈，我全优！”他像个孩子，似乎没有什么烦恼，“总算我也是高才生了。”
　　“为庆祝我毕业，还有纪念我们认识三周年，来，干可乐！”
　　“什么三周年？谁认识你三周年啊？”我觉得他傻乎乎的。
　　“哦，不对，是我认识你三周年。”
　　和他在一起，的确挺快乐的，没有忧虑。而且我的心情，也渐渐恢复以前的样子。
　　
　　六
　　小师妹一大早就神秘息息地在我的办公桌前面磨蹭。眼神怪怪地看我。
　　“有什么事，说吧。”我停下手边的活，问她。
　　“秫学姐，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李翊他要回台湾了。”
　　“回去就好，那是他的家。什么时候走，我会去送他的。”我淡淡地说。只是奇怪，那孩子怎么没跟我说。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昨天晚上，我们班开毕业晚会，每个人都上台讲自己大学四年的故事。李翊说，他最幸福的事是大一的六一节在麦当劳给一个孩子气的女孩纸巾，然后跟踪她的生活跟踪了三年。为了她，他去了那个女孩的小城，去了那个女孩的家。从女孩的爸爸那里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汤。他说，最终他最拿手还是做杏仁百合汤，他喜欢看她喝杏仁百合汤的样子。我们班的女生都听得哭了。他却说，那个女孩一直没有给他机会。秫学姐，你不会吧，那么好的男生。……”
　　我有点晕乎乎的。大二的六一节在麦当劳里和子颜闹别扭，给我纸巾的那个男生是李翊？小城，杏仁百合汤？那时爸爸说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子颜。还为此感动了好久。
　　明天就走。那么快。
　　
　　我向黄总请了假。想去学校看看他。走到公司楼下，看见那辆红色的跑车停在那里。
　　有人从背后抱住我。“秫，我要带你走！我再也不管了！”是李翊，他把我放进车里。眼睛里都是血丝。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你才是孩子！我比你大三个月！我不许你再想那个学长了！我要带你去台湾，去逛那些古老的街道，去吃麦当劳……”
　　我的眼泪滑下来。“我要喝你做的杏仁百合汤！”
　　红色的跑车。带着我离开这个城市。
　　“乘着歌声的翅膀，我要带你飞上天，飞向那可爱的地方。在幽静明澈的月光下，花园中开满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