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旅者的时候，林子已经上网一年多了。这时的林子，用雁儿的话说已经“成精”了。林子曾经在网上看过一篇叫作《网络男性照妖指南》的文章，那文章显然是一个有着丰富的泡妞经验可却屡遭碰壁的可怜兮兮的男性网民写的，他把网上的女人分成了“小妖精、大妖精、老娇精和白骨精”三个类型，白骨精是网上女人的最高境界，道行高深，刁钻狡猾，往往让孙悟空一样最精明的男网民也束手无策。当林子把这篇文章贴给雁儿看后，雁儿哈哈大笑着说：像咱俩这样的可以算作白骨精了，谁能泡得了咱哪，咱们泡别人还差不多。
　　 雁儿和林子一样都是自由撰稿人。林子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网妹，喜欢她爽朗、率真的性格，她们经常通电话，谈谈新近各自写的文章，讨论文坛的时尚话题。有时，雁儿还会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向林子报告自己网上的“猎艳”经历，每次都逗得林子忍俊不禁。林子和每一个上网的人一样，都是在下意识里渴望与异性而不是同性交流的，可事实上，她发现愈是关系“暧昧”的异性网友，愈像是黑瞎子掰的苞米，总是稀里糊涂地就失去了。而同性朋友却不同，也许正因为彼此的没有欲念，没有奢求，反而使这份感情比较容易保持。
　　 认识旅者的时候，林子已经不再相信网恋了。爱情原本就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而发生在网络这个虚拟空间里的爱情，又该是多么地让人难以把握。——林子并不是从一开始上网时就能看清这一点的，当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这浅显的道理时，她曾经想过戒网，可最终，她还是在自己的嘲笑声里重新溜回到网上来。林子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完全戒网的，经过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与网络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有自己的网站和BBS，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把写好的文章发到网上，习惯了通过e—mail与报刊的编辑们打交道，习惯了在网友们的发帖与回帖中寻找灵感。
　　 林子是在一种散淡的心境下认识旅者的。林子的散淡不是慵懒，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就像是一个暮年的老人，走过了一辈子的爱恨风雨，对一切都看开了，超脱了。
　　
　　 旅者：你是绿色荒园的主人吧。
　　 林子：是我。
　　 旅者：我是你那里的常客，看过你不少文章。
　　 林子：是么，谢谢你的支持，欢迎常来。
　　
　　 现在，林子在网上大大小小有点名气了，很多网友都是这样认识的。不像她年轻的时候——据说，网人的一个月基本相当于现实生活的四年，那么，林子是有理由把刚上网那段时间看作是自己网络人生的青春期的。——刚认识桑达、小李的时候，似乎那相识本身就是一种神秘，一种浪漫，年轻而幼稚的她对这种神秘与浪漫的相识充满了激情和真诚。她热切地向他“推销”着自己，热切地想知道关于他的真实情况，然后，她就会发现她与他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似乎从他们打第一声招呼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可谁又能说她与他或他的感情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呢？在网上走到暮年的林子仍然可以清晰地体会到一段段感情经历留在她心上的伤痕。她是认真的，每一次当她发现不得不忘记那个“他”重新开始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那种噬肤的痛——就是在这种痛里，她一日日地成了“精”，她终于可以以这种散淡的心情来与异性对话了。
　　
　　二
　　
　　 “林子，我和你说啊，那个叫COOL的小男孩，居然说要来苏州看我呢……”
　　 雁儿在电话里吃吃地笑着，又在向林子发布她的爱情新动向了。雁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林子见过她的照片，她长得丰腴而不肥胖，娇媚而不妖冶，细眉细眼，小鼻小嘴，是很招人怜的一个天生尤物。她还曾告诉林子，她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是皮肤，她说因为自己的皮肤洁白细腻，润泽光滑，人送外号“剥了皮的荔枝”。
　　 林子知道雁儿时不时地向自己透露她的小秘密，多多少少有一点炫耀或卖弄的意思——这是女人间常用的小伎俩。林子并不因此而对雁儿反感，她总是让雁儿觉得她对雁儿的这种亲密的信任心存感激——这是女人间相处的小技巧。女人与女人之间，如果不用点小伎俩或小技巧，那就会像男人和男人间的相处一样，硬梆梆的，缺少生趣和温情。
　　 当然，林子也曾以那种炫耀的心理把自己的一些网上经历零星地告诉过雁儿，比如像当初和她“热恋”过的桑达或小李，雁儿都是知道的。可雁儿并不知道林子对他们都是认真过的。她们在向对方提起这事的时候，总是过分地渲染了对方对自己的痴迷或狂热，而自己对对方的迷惑和付出却轻描淡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魅力。
　　 不说不等于没有发生过，而发生过的一切就像留在绿茵上的那条小径，虽然看不见脚印，可你却知道它被实实在在地踩踏过。每一个曾经的网恋故事都在给了林子许多温馨的回忆的同时，留下一些结痂的伤痛。
　　 林子的手机不显示日期。那个夏日的黄昏，林子到桑达所在的城市去了，她事先并没有告诉他，她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她在走下火车的时候拔通了他的电话，她告诉他我来了，他说你等着，半小时后我去接你。林子于是就在站前等他，她不时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到最后她甚至是一直在用眼睛盯着那“：”后的数字在一分一分地增加。她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他也没有来。她最后打了他的手机，他才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他的妻子生病了，他在陪她打针。在这以前，他没告诉林子说他是已婚男人。
　　林子的手机从此不再显示日期了，因为每次看那手机上的日期，都会让林子想起那次伤心的等待。
　　 林子不参加网友聚会。有一次，她应小李的邀请参加了本省的网友会，她是把自己看作了小李的女朋友的，可聚会时，她发现小李的“女朋友”不止她一个，而且清晰地听到小李叫她们“老婆”，小李让林子叫“老公”，并得意地告诉她她是他的“三儿”，而他和“老大”、“老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林子一抬手给了小李一巴掌，在小李惊愕的眼神和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逃了出来。
　　 林子从此不再参加各种网友聚会，她讨厌玩“老婆”、“老公”的游戏。
　　 ……
　　 林子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雁儿，女人强烈的自尊心迫使她不愿意将“麦城故事”讲给别人听。可越是不告诉别人，就越是不容易忘却，就像伤口，越是捂着盖着，就越是难以愈合一样。
　　 林子不再相信网恋了，她尽量避免和某一个男网友作过多的接触。特别是一旦有人说出“我想你了”、“我可以爱你吗”之类的话，她就会立即警觉起来，然后慢慢去疏远他。
　　
　　三
　　
　　 最近，每次林子登陆到聊天室，“旅者”总是随后就到。他和林子以往认识的那些网友不太一样，他似乎更愿意和林子探讨问题而不是谈情说爱。
　　 旅者：你怎么认识人的生命？
　　 林子：生命是一次旅行。我们只能享受旅行的快乐，却不能把握旅行的起始与终极。
　　 旅者：旅行？你不认为生命的本意是永恒的美丽吗？
　　 林子：什么是永恒呢？在我看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追求永恒，那不过是唯美主义者的一种悲哀。
　　 旅者：说的好。只有变化才是永恒的。万事万物无时不在变化，我们生而为人，不是要被动地接受，而是要主动地去探寻生命的本真，在变化中寻找生命的意义。
　　 ……
　　 旅者：什么是存在？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认识”自己？
　　 ……
　　 林子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做什么的？旅者说：我是一所大学的老师，教哲学的。
　　 在旅者的引领下，林子感到自己在逐渐地参悟一些东西。旅者在网上很孤僻，似乎除了林子，再不肯与别人对话，有时聊天室熟悉的朋友很多，林子顾不上与他说话，他便会一遍遍地问：“还在么？”林子后来干脆换了个“一醉方休”的名字，只与旅者聊天。
　　 旅者常问林子喜欢谁的书，最近在读些什么书，然后又会介绍给林子一些与哲学、佛学有关的书籍。他常说，你的作品很有灵气，但缺乏深层次的挖掘，你应该尽量抛开“小我”，从“大我”来考虑问题，这样你的文章就会和现在大不一样。
　　旅者很少谈他自己的事情，林子除了知道他是老师外，其他一概不知。有时就某个观点，二人争执不下，林子便说你的电话是多少号，我们在电话里说吧，他却总是说，不必了，就在这里好了。
　　 就在林子觉得旅者这人虽说有些怪，但却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时，突然有一天，旅者对林子说：我真是太爱你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在网上会遇到你这样的女孩。
　　 林子看了这行字半晌没有说话。从心里说，她很高兴他会这么说，因为旅者和她所有交往过的网友都不一样，她与他是有默契的，她对他是信赖的，她相信他绝不是桑达或小李。
　　 可林子却更是感到万分的失望，正因为她认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她不想和他也发展成为网恋！于是林子冷冷地说：为什么爱我？给我一个你爱我的理由好吗？
　　旅者说：我现在的感受你是不会懂的！我说这话没有什么恶意。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上网是想探索一下现代人的心理和一些精神上的东西，我和很多人对过话，却没有谈得来的，只有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说，我收回好吗？
　　
　　四
　　
　　 好长时间没有雁儿的消息了。打电话给她，她的声音沙哑而又疲惫。
　　 “雁儿，你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雁儿说：“林子。我不想瞒你，我打胎了。”
　　 林子的脑袋“轰”的一声，问：“怎么会这样？孩子是谁的？”
　　 “是那个COOL的。”
　　 ……
　　 林子一时之间有点发懵，雁儿对林子说过，那个COOL才只有18岁呀。
　　 “他知道你为他打胎吗？”
　　 雁儿苦笑说：“他不知道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林子说：“你认为这样做值得吗？”
　　 雁儿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林子说：“你爱他吗？”
　　 雁儿忽然笑了，说：“这和爱无关。”
　　
　　 再见到旅者的时候，林子劈头便问：爱是什么？
　　 旅者：爱是生命的起缘和主题，没有爱，就没有生命，没有爱，生命便谈不上美丽。
　　 林子：那你说，网络上也可以产生爱吗？你相信网恋吗？
　　 旅者：凡是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有爱，网络上当然也有爱。
　　 林子：可是网络只是一个虚拟世界，虚拟世界里产生的爱情也值得相信吗？
　　 旅者：虚拟只是网络的属性，爱是现实存在的，虚拟与爱无关。
　　
　　 林子对雁儿和旅者的话百思不得其解。
　　 有编辑向林子约稿，是关于网恋话题的，林子想起雁儿和旅者的话，便写下了《与爱无关》这个题目，可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林子就到那个聊天室去等旅者，她想就这个问题再和旅者好好讨论讨论。
　　 旅者却再也没有出现。
　　 在等待旅者的日子里，林子渐渐想明白了一些问题。爱是生命的主题，在生命长途中跋涉的红尘男女，辗转求索的，正是爱呵。这爱，是不沾凡尘的，一切虚假、邪恶、龌龊的东西都是与爱无关的。而林子先前在网络中遭遇的那种种伤害，正是没有得到真爱的结果。
　　 林子很快写好了稿子，编辑很满意。林子知道编辑一定会满意的，因为这篇稿子分明是旅者与她一道完成的。
　　
　　五
　　
　　 一天，林子突然收到一个邮包，邮包的落款是：旅者。
　　 林子的心狂跳不已。打开邮包，她看到里面是三本书，一本奥修的，一本林清玄的，一本张曼娟的，这都是旅者推荐给林子而林子一直也没有买到的书。
　　 在两本书中间，林子看到一封短信：
　　林子：
　　 没有想到吧。前几天我到书店想找我曾经推荐给你的书，可是已经找不到了，只好把我看过的寄给你，这些书也许会对你的写作有所帮助。
　　 ……本来我可以不再出现，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隐去，可我却不能那么做……与你聊天，有了朋友样的感觉。大家在网上看到的是你阳光灿烂的一面，鲜明的个性，飞扬的文才，花样的年华——但不知为什么我真的感觉到你月亮般淡淡的忧郁……真的很欣赏你，也喜欢你的性格，可你不会想到的是，我不是你的兄长，我的思想，我的谈吐，没有人相信我是一个女性。我无意说破最初是为了探讨问题方便，而后来，是不忍说。
　　 请求原谅的话太浅太俗，心灵的相知却深却真。不要生我气，好吗？真的希望有一天能陪你一醉方休。如果你还想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是**** *******
　　 祝你的脸上荡漾着明媚的笑，不再有忧郁。
　　 旅者
　　
　　 放下信，林子有种窒息的感觉。
　　 翻开一本书，林子看到那书已经很旧了，字里行间满是勾勾划划，有的空白处，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心得。看得出，那书一定是“她”经常读、喜欢读的。林子突然感到有种很暖很柔的东西轻轻地包围着自己，她知道，那种东西，就是爱。
　　林子用颤抖的手拔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请问旅者在吗？”
　　 一个宏亮的男声自电话那端传来：“你好，我就是旅者，你是林子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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