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斩并不是一斩。
　　 当时或许是一斩，后世看来却不是。
　　 在后人的眼中，那是一战。
　　 那一战只有“相思一斩”。
　　
　　 多年以后，当一个好学的少年问老人自己该练什么兵器的时候，老人给他讲的就是“相思一斩”的故事。
　　 少年问：“相思是什么？”
　　
　　 刀。
　　 相思是刀，长二尺三寸，光华灿烂，如风情人的眼睛。
　　 刀的护手上镶着一颗红宝石。
　　 如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携，此物最相思。
　　 所以，刀名相思。
　　
　　 少年道：“不是说奇门兵器不好抵挡，才容易成功吗？为什么这些著名的战役中的兵器都是寻常的刀剑呢？”
　　 老人道：“孩子，兵器只是练武人手臂的延伸，所以，武功好坏的关键并不在兵器本身。”
　　 “而在于使用他们的人。”
　　 老人笑了。
　　
　　 相思刀出鞘的时候，对面站着五个汉子。
　　 辅兴坊五虎。
　　
　　 “坊？”少年显然没有听过这个词。
　　 “故事发生在武则天执政的时候，”老人说：“辅兴坊在长安。长安城内有南北大街十一，东西大街十四，由这些大街划分出的地方就叫作坊，共一百一十坊，每一坊都有它的名字。辅兴坊在掖庭宫西侧。”
　　 少年喜道：“我知道了。白乐天有一首诗：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这里的辅兴可是指辅兴坊？”
　　 “正是。辅兴坊的胡麻饼可是远近闻名的。”
　　
　　 相思刀的主人叫醉月公子。
　　 他的脸很白，一如出鞘后的相思刀刃。
　　 手也很白，握在刀柄上，成为整体。
　　 刀即是手，手即是刀。
　　 五虎成合围之势，逼了上来。
　　 五虎是五个人。
　　 是辅兴坊纵横的五个汉子。
　　 他们对付醉月公子只因为他带着刀进了辅兴坊。
　　 大虎笑道：“小子，辅兴坊可不是谁都能带着刀闯进来的。”
　　 众虎怪笑，再进一步。
　　 醉月公子还是没有动。
　　 五虎怪笑：“小子害怕了。哈，回去跟你师娘再练几招吧！”
　　 但就在这时，相思刀出手了。
　　 一如春风吹过，五虎忽然觉得头顶一凉。
　　 那一刀竟将五个人的头发全剃了去。
　　
　　 少年道：“那一招好！叫什么名字？”
　　 “春风一度。”
　　 少年奇道：“春风一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不奇怪。相思刀法本来就是男女之情的刀法……”
　　
　　 五虎这才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面瓜。
　　 但事情到了这么一个地步，他们可不能退缩。
　　 要不然他们在辅兴坊的声誉就算完了。
　　 他们再一次如疯狂般扑上。
　　 相思刀再度出手。
　　 瞬间，五虎只觉得那一刀都是向自己斩来。
　　 但相思刀却已在鞘中。
　　 因为在那一瞬间，醉月公子和五虎中间忽然多出一个中年男子。
　　 “你真的在这儿？”醉月公子问。
　　 那人笑了一笑道：“是。公子刀法如神，何必跟这些无赖一般见识？”
　　 “是。前辈教训得是。”
　　 那人又道：“我们到城外的老酒家喝上两杯如何？”
　　 “是。听从前辈安排。”
　　 两人转过身，扬长而去。
　　 竟视辅兴坊五虎为无物。
　　 但五虎却没有敢再出手。
　　 因为他们认得那个人。
　　
　　 少年问：“那个人是谁？辅兴坊五虎见了他居然连话也不敢说？”
　　 “他就是听雪堂主。”
　　 “京师第一高手听雪堂主？他的年纪并不大啊，醉月公子为什么称他为前辈？”
　　 “因为他和醉月公子的父亲是忘年交。”
　　 “哦。”少年道。
　　 “江湖上的每一个武林人物都有辈份，但听雪堂主却没有。”
　　 这一点少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师门。他的功夫是自己悟出来的。”
　　 “是。听说听雪堂主自从悟出听雪刀法之后，共出了八十一刀。”
　　 “但却没有伤过一个人。”
　　 少年道：“不伤人的刀法是什么刀法？”
　　 “是佛家的刀法。所以后来这套刀法传下来的时候，又叫作慈悲刀。”
　　
　　 城南有酒家。
　　 老板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
　　 只知道他很老。
　　 他的酒家就叫做老酒家。
　　 听雪堂主和醉月公子在那儿喝酒，老板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相思刀放在桌上。
　　 听雪堂主问醉月公子：“刀名相思？”
　　 醉月公子笑道：“是。”
　　 “为什么取名相思？”
　　 “因为相思。”
　　 这不是一个回答。但听雪堂主却没有再问下去。
　　 每一个人的相思是他自己的相思，这并不象痛苦。
　　 痛苦可以由朋友来分担，但相思却不能。
　　 醉月公子却还是讲了出来：“五年前，我认识了一个江湖女子，我们的感情很好，但发展到我准备向她求爱的时候，她却失踪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前辈相知满天下，也许知道她。”
　　 听雪堂主喝下一杯酒。然后把玩着那只酒杯。
　　 醉月公子道：“她使一把剑，那把剑在江湖上很有名，叫秋波剑。”
　　 “你是说翠袖染青眉？”
　　 醉月公子道：“前辈果然认识她。她在那里？”
　　 听雪堂主叹道：“不知道。”
　　 “不知道？”
　　 “是，我只是听人说起过她，却一直没有见过。”
　　 醉月公子叹了一口气，抱起一坛酒，一气灌了下去。
　　 听雪堂主只是看着他，却没有拦他。
　　 相思到极处，便是一场醉。
　　 醉的不是酒。
　　 是心。
　　 是月。
　　 好久，醉月公子才恢复了正常道：“晚辈失礼，还请见谅。”
　　 听雪堂主道：“情之为物，原本如此。”
　　 醉月公子呆了一呆，难道听雪堂主也曾有过相思之痛吗？
　　 但何以他却能如此平静地对待世间的一切呢？
　　 好久，醉月公子才想起道：“堂主，我这次找你，是想求你帮一个忙。”
　　
　　 少年问：“他要求听雪堂主帮什么忙？是让堂主教会那套听雪刀法吗？”
　　 “不。他求听雪堂主帮他刺杀武则天。”
　　 “为什么？”
　　 “因为武则天杀了他的父亲。”
　　
　　 听雪堂主叹道：“公子，听我一句劝吧。人，不能活在仇恨中，当年你父亲是自尽而死的，并不是武后杀了他。”
　　 醉月公子道：“是。是武则天杀了他！我爹虽然办事不力，但朝里办事不力的人多的是，为什么单单要杀了他？”
　　 “因为你父亲是武后当时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不懂！”
　　 “在那件事中，心须有一个人自尽而死。而你父亲便是最佳人选。朝中当时办事不力的人太多，武后必须杀一儆百，所以你父亲死了。大家见武后连自己最亲信的人也杀了，才怕了武后，开始用心作事。”
　　 “不，就算放过我父亲这件事不说，我也不能由得大唐江山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天底下这么多男人，为什么要受一个宫庭妖妇的管辖？”
　　 听雪堂主叹了一口气。
　　 天下人为何都如此愚昧？
　　 皇上是男人或者是女人对他们真有这么重要吗？
　　 当男人不能很好执政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由女人来做？
　　
　　 少年笑了：“正是。如今的武林盟主子归也是一个女人，但没有人说她做得不好。”
　　 “但醉月公子却不这么想。他认为皇上自然是由男人来做的。”
　　 少年叹道：“那时也不是说醉月公子一个那么想，只怕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那么想的。武则天执政的时候，反对她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
　　 “佛家把这叫做执着。”
　　 “看来执着并不一定是优点。”
　　 “当日听雪堂主苦劝醉月公子，但醉月公子却不能理解。后来他就扬长而去。”
　　 少年道：“没有听雪的帮忙，他的行刺一定不会成功的。”
　　 “是，因为宫中有一个高手在。”
　　 “哦。”
　　 “那一晚醉月公子潜入宫中，找寻了大半夜，终于知道了武则天的所在。后来他就看到了武则天。”
　　
　　 一个公女道：“皇上，该歇了。已经到三更了。”
　　 武则天抬起满是白发的头，看着满案的奏折，叹了一口气道： “还有这么多奏折没有看呢，我怎么能歇着呢？”
　　 “今天看完了，明天又会有这么多，还不如先歇了吧。”
　　 “不，正因为明天还会有这么多，所以今天的必须今天看完。婉儿呢？”
　　 “她去给你熬参汤了。”
　　 武则天笑道：“这孩子，宫中有的是御厨，何必要她亲自动手呢？”
　　 “她就是爱自己动手，不过可能也快好了。”
　　 武则天道：“好，你先去歇着，我再看几个奏折。”
　　 那宫女笑应一声，便要转身。
　　 就在那一瞬间，醉月公子疾掠而下，相思刀出鞘，直插武则天心窝。
　　 眼看大仇就要得报，那宫女忽然一个转身，好象是还想对武则天说些什么，但这样一来，她的胸膛就对准备了刀尖。
　　 醉月公子大惊之下，想要收刀，却那里来得及？
　　 他虽然全身杀气，却不想杀一个无辜的人。
　　
　　 “在那种环境下，醉月公子是不可能自已收回刀的了。”少年说。
　　 “所以故事发展到这里，就得有一个人物出场了。”
　　 “是听雪堂主吗？”
　　 “是。”
　　
　　 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那手在相思刀刀背上一带，醉月公子便朝一旁轻飘飘落了下去。
　　 “你怎么也来了？”醉月问。
　　 “你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听雪堂主笑道。
　　 “你也来行刺？”
　　 武则天忽然笑了起来：“呵呵，又是一个帅小伙子。”
　　 醉月公子怒道：“去！我是来杀你的，又不是当你面首的。”
　　 武则天道：“想杀我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我还坐在这里。”
　　 醉月公子一怒，再次出刀。
　　 刀却再次给人架住了。
　　 这次不是听雪。
　　 是一个宫装女子。
　　 “青眉！怎么会是你？”
　　 原来那人竟是醉月公子为之相思的翠袖染青眉。
　　 宫装女子道：“不，我不是翠袖染青眉，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翠袖染青眉了。我叫上官婉儿。”
　　 “你不是来行刺她的吗？怎么反倒帮她？”
　　 “不，我现在是天后的书记。”
　　 “你疯了，她杀了你的父亲！”醉月公子道。
　　 “是，可以那是我父亲不对。你来干什么？”
　　 “我要杀了她！”
　　 “除非你先杀了我。”上官婉儿淡淡地道。
　　 “不！我非要杀了他。”醉月公子忽然闪过上官婉儿，一刀斩下。
　　
　　 “相思一斩！”少年惊叫。
　　 “对，正是相思一斩！”
　　 “青眉能挡得住这相思一斩吗？”
　　
　　 青眉（上官婉儿）没有挡。
　　 她亮出了她的秋波剑，斜刺醉月公子右胸。
　　 无论谁敢对天后下手，我都不会放过他。
　　 任何人。
　　 醉月公子也不例外。
　　 秋波一送，相思成空。
　　 醉月公子的相思刀忽然寸断。
　　 醉月公子的心也寸断。
　　　
　　 “醉月公子是败在心里，不是败在手上。”少年说。
　　 “是。他并不想真的行刺武则天，只是想寻找当年进宫行刺武则天的青眉。”
　　 “但青眉却伤了他的心。”
　　 “是。”老人说。
　　 “行刺失败，醉月只怕难逃一死。”
　　 “不，不会。”
　　 “对了，我忘了还有听雪在旁边。”
　　 “听雪并不同意行刺武则天，所以他是救醉月公子去的，而不是行刺去的。”
　　
　　 上官婉儿冷冷地看着听雪堂主：“不，你不能带他走。”
　　 听雪堂主笑道：“你挡不住我的。”
　　 婉儿道：“凭什么？凭你的听雪刀？”
　　 “是。”
　　 “听说你的听雪刀自练成以后，从来就没有伤过一个人的性命。”
　　 “但愿不要从今天破例……”
　　
　　 少年问：“结局呢？”
　　 老人说：“有些故事是没有结局的。”
　　 “难道秋波剑怕了听雪刀？”
　　 “那也不是，秋波剑一剑使醉月公子相思寸断，她自己的心亦断。”
　　 “也许，她本来就是要放听雪和醉月走的。”
　　
　　 后来呢？
　　 没有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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