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亓官-个人文章】
望尽来路
□ 亓官
2002-05-29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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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来路snake_eyes
安和樱的第一次相遇是一个雨天。那场雨来的很奇怪,就象美国加州的龙卷风一样突然出现。安常常在想这是不是一种预示,预示老天要将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送到他身边来。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樱?
樱的感觉很敏锐,她常能闻到一些别人闻不到的东西。每次下雨她都会说,我闻到下雨的味道了。樱这样说的时候,安就会去准备一把伞,因为已经习惯了。安知道,樱的感觉要比天气预报准的多。
安奇怪,樱的感觉似乎是天生的,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樱就说,你知道吗?刚刚我闻到了枙子花香,所以就喊“救我”,然后你就来了。安一愣,因为他家的楼下确实种满了枙子花。
那片枙子花常让安觉得似乎忘了许多事。究竟是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安站在枙子花旁想了许多事?还是真的发生了许多事,在发生这许多事以后的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又站在枙子花旁?
可能世界上的事情大都如此,我们分不清事情的本原,所以只好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安静静的闻着枙子花香,看着樱躺在地上,双手伸出在空中乱抓着飘落的枙子花瓣,“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正如樱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下雨一样。那是樱唯一一场没有预测到的雨。
“哈,原来你也有预测不到的时候,下次再让我拿伞的时候,我可得考虑考虑。”
“其实这个世界是最变幻无常的,你所能预测到的都只是你能掌握的,所以那天才会下一场我所预测不到的雨。否则怎么会认识你?”樱一甩画笔说,“画好了。”
安直了直身子,伸了伸腿。刚刚樱让他摆的姿势实在是太有难度了,就算是奥运冠军来了,也不一定能摆出这么……好看的姿势来--真的好看吗?安看着樱两眼放光洋洋自得的样子,不禁好奇她究竟把自己画得有多潇洒?
“这是我吗?”
“当然是啦。”
安把画橫过来竖过去,也没看出哪里有一点象自己。
安挠了挠头,说:“画得不错。”
樱冷冷的说:“你拿倒了。”
安讪讪一笑。
其实安只是不喜欢樱画这么抽象这么诡异的画面。自从樱的父亲死了以后,樱的画风就越来越凌厉,也越来越让安揪心。每一幅画画完,樱的脸色就又苍白了一点,仿佛那是她全部的灵气和血肉所凝成的作品。安怕有一天,当再没有体力维护她的作品时,樱会成为一个白痴。
樱问:“你就那么不喜欢我的画吗?”
安说:“我倒宁愿你去唱歌。”
樱抿着嘴许久都没说话。
樱的表情让安想起埋葬了樱父亲那片墓地的清晨。
那天安陪着樱在墓地整整呆了一个晚上。虽然她只有十二岁,而他也只不过大她三岁。
清晨的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时,就散发出它的魅力:笼罩在整个墓地的乳白色的雾渐渐褪去,成排的墓碑无言的涌现出来。苍白的环境里,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孩子。
安想,樱还是和那个早上有一点相象的地方,否则他不会做这样的联想。可是究竟象在什么地方,安忽然弄不清楚了。
樱有一张瘦削的脸,尖尖的下巴让她的笑有种妖艳的妩媚。那种妩媚和她的清纯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以至于安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困惑之中。其实安的困惑只有三个字:怎么会?
后来有位据说姓成名龙的家伙出了首歌,也叫《怎么会?》。安正好在为樱买生日礼物,一见之下立刻买了来送给她。
“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
“我是说你怎么会买《怎么会?》送给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安和樱哈哈大笑起来。
事实证明,青春的困惑在一生记忆之中,就象水面的涟漪一样,美至极处,却没几个人记得清楚。所以安隐约记得一些东西,却又忘记了更多。
年轻的时候,安愿意到体育场的看台上拍着栏杆唱歌,尤其学习紧张的时候更是如此。安在学校的知名度,除了学习总是第一之外,更多是因为这个奇怪的习惯。据说在安以全校有史以来的最高分考上大学以后,一度还在学生们中间引发了一场到体育场学习,累了就拍着栏杆唱歌的热潮。只是究竟有几个人从中受益,并且这种方法是否真的有效,那就无从考证了。
安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大学,交了女朋友为止,可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是在哪天刹住了这一长久以来稳定行驶的列车,甚至无声无息。
安只记得在雨天,这一专利属于他和樱。
樱喜欢雨天,疯狂的喜欢,疯狂到有轻微自虐的倾向。这种倾向让安怀疑:樱和那只在雨中得到繁衍、生息,并且在雨后猖狂起来,常常咬得安不得安宁的小蚊子是不是有某种固定的联系?
安把这一奇怪的想法告诉樱。
樱微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你知不知道我的名言是什么?”
“什么?”
“我咬故我在。”
“呵--!”安大叫,甩着被樱咬出一排牙印的胳膊,措不及防下眼泪差点流出来。
樱喜欢象开追悼会一样肃立在雨中,任雨水打遍全身。虽然常常因而感冒,仍乐此不疲。而安则象傻瓜一样打着伞在旁边站着。那时候的雨天总是暗得迫人,近乎黑夜的茫然。有时借着亮彻半个天际的电光,安会看到樱似乎不止是在欣赏雨,而且还在哭。
安不确定的问:“你没事吧?”
樱摇了摇头,继而轻轻一笑,指着远方说:“天流泪的样子美不美?”
电光闪耀,远处的城市一片苍茫。白色的雨丝精细的挂在黑幕之上,“哗啦的”的象打碎了一个悠久的梦,直落人心底。
安想起那声穿透雨幕而来的“救我”,想起那个阴暗的下午,那片潮湿的柳林。
安奇怪自己当时居然没有四处找,就一眼看到了憧憧树影后的樱。
“救我!”樱双手抓着一根柳枝,漂在水中。
“不要动,我就下来。”安仔细观察了地势,小心翼翼的一脚迈出。岂料那小块看上去比较平整的地面就象一个陷井,安在脚落地以后,身子开始后仰,然后以坐滑梯的姿势向下冲去。
幸好在接近沟底的地方,安胡乱挥动的胳膊勾住了一棵树干。这里已离樱相当近了。
“把手给我!”安喊。
樱摇了摇头。
“给我!!”安大喊。
樱咬着嘴唇,看了看安的眼睛,终于把一只手艰难的递了过去。还没等递到,另一只手已经从柳枝上捋下来。
“呵--”樱刚尖叫了半声,已被安眼急手快的一把抓到她递过来的手。
湍急的水流将两人的身子带得一坠,握紧的手却再没有分开。
一段似曾相识的记忆,安糊涂起来,是哪天发现了那只没有瑕疵的手呢?
某一天中午吧?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在那辆拥挤的公车上,纤细如白玉般的手握在手心。安身子一转,将樱送到一角,自己则挡在外面,让她和那个繁杂的世界隔成瞬间的永恒。生命其实不也就是瞬间吗?
樱抬头看了看安的眼睛,又面带笑意的低下去。手握得更紧了。
安想,可能我们确实改变了一些什么。我和樱,都因此有一些改变,一些无法让人察觉的微乎其微的改变。也可能不是我们改变了什么,而是这个世界变了,至少在我们的眼里彻头彻尾的变了。
“不是我选择了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选择了我。既然这个世界选择了我,就有我存在的价值。所以不管我怎样活,我活着,我就存在。”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自傲的光芒,仿佛纽约港那个永远不向下看的女神像。
女神穿着粉色的T恤,就站在悬崖边上,表情勇敢,脸色苍白。
“那跳下去呢?”
“跳下去也是存在呀。”
“你不觉得如果你跳下去,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吗?对于绳子来说,它所维系的生命全都是等同的。任何重要的生命都没有区别,什么区别都没有。”
“那可不一样,也许许多年后就会在这立一块碑,说: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位伟人在这跳过蹦极。”
安和樱都笑了起来。
“你想好了吗?别逞强。”安再次问她。虽然所有的女生都不敢跳,只有樱站出来,很让他佩服,可安怕她只是瞬间的冲动。
樱一笑,使劲握了握安的手,象是在寻求一种力量。然后,纵身一跃而下。
云雾氤氲中,樱如一只粉色的蝴蝶上下起舞。
蝴蝶在栀子花间飞舞,安静静的闻着花香,看着樱躺在地上,用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然后闻一闻一口吹掉。
樱说:“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怎么学也学不过你。”
安说:“其实你不用学过我,能考上大学就行了。”
樱幽幽叹了口气,“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挣钱,要不是你每月把零用钱都给我用,我恐怕也坚持不到现在。”
“别这么说,我不是你哥嘛?你要是考上了,我供你。”
樱透过花瓣看着安,脸上渐渐泛起让安疑心的红晕。或许是白色的花瓣在阳光折射下才显出脸色的红润?
“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樱坚定的说。
“什么还不还的,我这叫人才投资。等你以后出了名,白送我几幅画就行了。”
“哇,那可好几百万呢。”樱嘻嘻笑起来。
一阵风吹过,迷了樱的眼。樱嘟囔着,“讨厌。”,坐起来,皱着可爱的小鼻头,使劲揉着眼睛。樱的短发在风中飞扬,夹杂在乱花之中,构成了一道经久不忘的画面。
安歪着头笑嘻嘻看着。
安以为自己不会忘了这一幕,永远不会,可是安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忘不了的,在时间的撞击下,记忆的雕像一点点碎裂、坍塌,最后成为一堆堆粉末。
只有栀子花的花香亘古不变。
有三个月的时间,安不但忘记了樱的样子,而且忘记了樱的名字,甚至于在看到校园里的栀子花时,他的眼神就会茫然成一片空白。
安的这种反应让雯很是担心,最初她甚至怀疑安有某种精神分裂的症状。
“安??”
“安,你不要紧吧?”雯将五指在安的眼前晃来晃去。
“安!!”雯大喊。
渐渐在习惯安的茫然之后,雯居然在安的茫然中寻找到另一种乐趣,并且形成了固定的程序。开始时雯趴在安的耳边轻轻唱着小曲,然后她开始往安的耳里吹气,然后她会捏捏他的鼻子看看有没有反应,再然后她甚至可以享受一下和安嘴对嘴的乐趣--虽然这不等同于真正的亲吻,但雯还是乐此不疲。最后在雯解开他胸膛的扣子并且抚摸了一会之后,安开始清醒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安问雯。雯已经很淑女的坐在一边的路旁。
“没什么。”
雯是安在大学里交的女朋友。他的后桌,一个有着长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
她那厚厚的长发和樱的一头短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安在刚认识她的时候,奇怪的看了很久。安不知道原来长发也可以这样漂亮。安承认,之所以她会成为他的女朋友,那头长发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安最喜欢的,就是雯趴在他的腿上,然后他静静摸着她的长发的时刻。
安常常会在这时候想,樱在做什么?
樱画了一幅画,画的名字叫做:浮影。
画的背景是黑色、蓝色、橙色记忆的碎片,看上去消逝的很快,重影憧憧。前面则是一个极端抽象扭曲忧郁的人像,脚下横着一些类似的影子。
樱的本意是想说,相爱的两个人就象人与他的影子,天生的缘分,最完美的吻合。可是樱在画的时候,却不知不觉的多画了几道--那些不可知的浮影!
樱重重叹了口气,手指尖顺着人像的边沿寻下去,那奇怪的人脸上的笑容象极了安。可是哪条影子才是自己呢?
临走的那一天,在车站,安和樱站在雨里,巨大的电光如游蛇般窜在空气中,两人的影子在电光中在地上的水洼里支离破碎。“轰隆隆”的雷声如一场噩梦。
安想:天塌下来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景象?
安笑着告诉樱,樱也笑着,用手指着上面说:“我喜欢那里。”安向上望去,只是一片黑暗。
安说:“太黑了,我会看不到你的。”
樱紧盯着安,许久许久,久到安以为她会流出眼泪来。她只是忽然转过身去,喃喃的说:“我宁愿在那里。”
安不知道其实樱在心里反复说了一句话:难道你现在看到我了吗?
安什么也不知道,安只是在路灯下反反复复寻找着影子,他总觉得似乎闻到了桅子花香,可是在哪里呢,在这肃杀的秋季?除了灯下的这片昏黄,整个世界浸淫在黑暗之中。
雯静静站到安身后,“你没事吧?”她问。
安木木的笑了笑,“没事。”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就落在雯的长发上。
安抑制住想吐的冲动,走回那个小店。到了店门口时,安终于控制不住诱惑,回头面对背后的雯,他想摸一摸那头长发。他的手伸的很慢。伸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了雯的眼睛,这个一直坐在他后面的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好奇的盯着他的手。安没来由的就想起了樱,他忽然发现他搞错了,原来她不是她。安尴尬的收回他的手,故做掩饰的挠了挠脸。
安不记得这是雯成为他的女朋友之前,自己最后一次想起樱。
安和雯回到小店,在又一轮推杯换盏中,雯一把抓住他的酒杯,勇敢的说:“这杯我替你喝。”
安扣住杯口,嘻嘻笑着,说:“不用。”
安拿起酒杯,在雯担心的眼神中一饮而尽。安后来觉得那天晚上雯的眼神和阴霾里那种约会的错觉让他误会了自己。这就好象海浪和船只开了个玩笑,只是这玩笑开大了,不但将船只送进港湾,还撞得粉碎一样。
很久没有下雨了吧?安望向窗外时这样想。
深邃的黑暗象极了樱的眼眸,安努力要透过她的眼睛寻找些什么,寻找那些能确定未来的东西,可那黑黑的星球就象是洪荒的宇宙一样,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安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拿捏不住了。究竟这一片茫茫的虚空之中拥有些什么?美丽存在吗?爱情存在吗?还是只是一些遥远的传说,就象那亘古不变的粒子流一样,在时间和空间中永远的消逝着自己?
安看到樱孤独的傲立在黑暗之中,白色的裙裾和黑黑的头发被风狂卷而起。当安潜意识的想到樱不留长发时,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已穿心而过,鲜血急涌而出,娇柔的身躯向后倒下。安在目睹这一瞬间后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痛苦,于是意识抽离出来,最终看清了那张长发的脸:略带红晕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痛苦而又悲哀的表情。那是雯?!是樱?!安在没有判断清楚之前,眼睁睁的看着那身躯缓缓坠入黑暗之中,化作一颗豆大的泪珠,从脸庞流下。
安从梦中惊醒,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痴痴看着窗外刚刚升起的日头。安忽然发现自己有三个月完全忘了樱。安不知道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究竟这三个月里他是在梦中,还是刚刚才是在做梦。
安决定回家。
安在火车上睡觉的时候,樱也在睡觉。
“叫你呢。”同桌捅了捅樱。
樱条件反射的立刻站了起来。
“A!”
同学们都笑起来,英语老师的脾气不错,连脸色都没变。
“我刚讲完A是错的。”
樱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不知是在太阳下睡的太久,还是因为胡乱答题有些害臊。
“对不起。”
“好了,好了,Sit down please!以后多注意听讲。”
樱讪讪的坐下。太阳热的很,透过窗户望出去,一点云彩也没有。几个体育生还在操场上懒懒的练着。樱的鼻头渗出了汗迹,同桌拿了一把檀香扇不停的扇着,樱把窗帘拽了拽,注意力又回到课堂上。瘦小的英语老师仍在使劲的讲着什么,可樱听不进去。她只是随手拿着铅笔,在作业本的背面胡乱的画着。樱想:为什么阳光那么好,可我的梦却都是雨天呢?
樱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凄迷的雨天:天阴得象睡了一夜的床单,雨已小了下来,只在空中飘着。
樱想:该下雨了吧?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只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传奇”。因为雨来的太突然,也逝的太快。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安来到影院的门口,可是锁着门。不到典礼结束,是不会让人随便出去的。安就那样向外张望着。雨下得迷了人的眼,整个城市就象在一壶正沸的水的表面沉浮。安挠了挠头,回到第二排的座位上。这是学生会副主席的“专座”。
主持刚刚下去。二年级女学生一团锦绣的舞进来,做为新生代表的樱站在台边,正在一张空白的大纸上飞翔。安看着那些一点点出现的画面,耳边的音乐渐渐沉沦得如历史般缥缈。
安忽然发现:樱开始画第一笔的时候,雷声响了。当樱画完整幅画的时候,雨莫名其妙的停了。安笑起来,歪着头看着台上又开始唱歌的樱。安觉得现在的樱要比那个画画的樱更真实,至少不再是那么让人把握不定。
安说:“我想起那天的那场雨,其实你唱歌的时候更真实些。”
樱笑了,“你不觉得真实往往只会让人伤心吗?”
安说:“可是真实呀。”
樱瞅了瞅安,低下头喃喃说:“真实没什么用处。”然后又抬起头,问:“你女朋友漂亮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我和你说过吗?”安糊涂起来。
“我闻到了她的味道。”樱淡淡的说。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安好奇。
“是月亮下晒干的金针蘑混上百合花的味道。”樱开始揪着那些枯黄的叶子。
“金针蘑加百合?”安想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我和她比谁更漂亮些?”樱忽然说。
安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你们……不一样呵,怎么比?她是我女朋友,你是我妹妹。”
“对呀,对呀!我是你妹妹,我只是你妹妹。”樱激动起来,弯着整个树枝,却没能弯折。“这是我欠你的。”
“别这样说。”安诚恳的说。
樱直视安的眼睛,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说完转身就跑。
“樱,樱!”安追上去。
一阵大风吹来,迷了安的眼睛,他不得不停下来,眯着眼睛看着樱离去。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砸得人生痛。安仰头看看天,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虽然这没什么用处。安叹了口气,盘腿坐到一株栀子树下。安想:究竟错在了哪里呢?
记忆如霉菌般在雨中悄悄生长出来。
安盘腿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对着下面的球场发呆。而雯则坐在他身边,自己和自己下着五子棋。
安去看了一场电影,而雯坐在他身边打着手电读着自己刚租回来的小说。
安第五个月收到退款,寄给樱的钱不但原封不动的退回来,还加了一倍。
安想:她在还我的钱吗?
雯说:“欠了就欠了,永远都还不清。”
安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这句话。
安开始跑楼梯,美其名曰:锻炼,虽然只是为了发泄。
教学楼有十三层高,安总会一口气跑到顶楼。而每一次雯都会坐着电梯上去,然后捧着一本书静静的坐在楼梯口等安。
安呼哧带喘看着雯淡淡的微笑时,总觉得自己很傻。
安想问一问樱:“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安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那年高考,樱落榜了。安奇怪樱居然没有报她最擅长的美术,而报了声乐。
“为什么?”安厉声问。
樱只是忧郁的站在栀子树边。
“你从哪弄到那么多钱来还我?”
樱只是很忧郁的站在栀子树边。
“解释呀!我不相信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安激动起来。安觉得以樱的成绩,如果报了美术,高考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
樱忧郁的一笑,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说:“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只有这么远,可就这么一点,就这么一点点距离,……我迈不出去。”
安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意思,这算是答案吗?”
樱摇摇头,捋捋耳边的乱发,看了看天,问:“你猜今天会不会下雨?”
这个可有点难度。安想,看了看天--阴云一直罩在头顶。安试探着问:“应该会吧?”
樱笑笑说:“不会,再也不会了。”
安没想到樱说的是真的。自从樱走了以后,这个城市就再也没有下过雨。虽然很多时候阴云低得仿佛伸手就够得到,虽然空气里总会有一股潮湿的水气的味道,可是--始终也没有下雨。
甚至连安结婚的那一天,都没有下雨。
安想起那个对着樱始终也没有机会问出口的问题。
安问:“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雯微笑着说:“是呀。”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呢?”
“因为你傻嘛。”雯说。
安挠了挠头。
安记起以前自己被樱弄得不知所措时,总习惯性的挠挠头。这时樱就会说他傻傻的样子象看到晴子的樱木花道。安想,不知道现在自己还象不象?
“安,安!”雯从后面追上来。
“怎么了?”
“你忘了拿伞,你看天阴的那个样子。”雯嗔怪的说。
“没事的,不会下雨。”安想起樱的话,一时有些伤感,喃喃的说:“再也不会了。”
“什么?”
“没事,我不拿伞了吧?”
“拿着。”
安看到雯坚持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她,把伞接了过来。
安径直去了墓地,樱的母亲已经去世一个星期了,可他每一天都会习惯性的来坐一坐。安觉得只有这样,他和樱才会离得更近些。这个习惯雯并不知道,雯只知道他帮老人家料理了后事,并且没有找到樱的地址。
安确实没有找到樱的地址。
安不知道怎样可以通知樱,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安只看到一幅自己的画像。那是樱唯一一幅笔触柔和的画像,画里的安傻傻笑着,边缘是樱草草的字体。无数个“为什么?”。
为什么?
安问自己。
安看到樱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只有白色的衣袂在风中乱舞。
安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后。
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樱终于转过身来,仿佛早就发现他存在似的,她居然笑了笑。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连皮肤也苍白起来,瘦弱的身影就象夜里飘过的白丝巾一样鬼魅。
樱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伞上,说:“她对你一定很好吧?”
安看到樱的瘦弱,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安说:“你瘦了。”
樱笑了,“只要活着就好,瘦不瘦的有什么关系呢?”
安伤感的摇摇头,开始很缓慢,既而使劲的摇起来。
樱躲开他的目光,抬头看天,“有三年了吧?三年没有下雨了。”
安看着樱,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想问她这么多年是怎样走过来的,想问她为什么来来去去都不告诉自己一声,安有许多话要说,安想了很多问题,可是安只说了一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下雨?”
“马上就下了。”樱说完,一滴滴雨点就没头没脑的落下来。
安撑开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自己也是撑着伞,那时候樱也是站在雨中。可是,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总能闻到栀子花的香气。
樱肃立在雨中,衣裙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安想:真的不一样了。
樱对安说:“借你的肩膀用一下,好不好?”
安点点头。樱摸摸他的肩膀,将头缓缓靠过去。
安搂着樱,相当真实的感觉。安不明白这种感觉为什么现在才有?
安知道樱一定哭了,虽然安没有看到,但是安知道,安甚至知道以前在雨中的樱也一定哭了。安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开始在意这些事?
安有许多不明白。
安想起樱的那句话:“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只有这么远,可就这么一点,就这么一点点距离,……我迈不出去。”安觉得,其实这一点点距离,自己也没有迈出去。和樱不同的是,她看清了一切,自己却一直在欺骗自己。
半年后,安收到一大笔钱,一张账单,一封信。
一共是八万六千二百四十四元三角七分。每一笔安给樱的钱,樱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时间地点。樱还附了一封信:
安:
你好吗?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连思念你的力气也没有了。安。安。安。我真希望能当面叫一叫你的名字,可惜我办不到。
这些钱是我欠你的,加上你上学时我还的那些,终于可以不欠你什么了。除了这条命。
有时候真恨不得你坏一些,不要对我那么好,那样我就可以少欠你一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可以心安一些。可是你不,你偏不!谢谢你照顾我妈妈那么久,可我也恨你那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让我画画,我做到了。你宁愿我唱歌,我也做到了。高二那年,我开始到一家夜总会唱歌。我唱的很好的,我也挣了许多钱。你不是问我钱是怎样来的吗?是我自己挣的,可我不想让你知道。
你知道了又怎样呢?你已经有了雯。
其实我本来还有一点点幻想的。我以为能考到你那所学校去。但是我做不到。我考不过去。我真的努力了。就差三分。
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对不对?
我来到这座城市,画画、唱歌,可那样挣的太少了。于是我出卖自己的身体,我发现用自己的身体来做画,即使是最次的画,也可以挣到很多很多钱。这个身体不能留给你,还有什么用?哈,至少可以帮我还钱,对不对?我欠你的,我还你。
命也是欠你的,八岁那年欠给你的。不过当你收到信的时候,相信也还给你了。这几年我糟踏自己的身体,得了太多的病。刚刚医生已经来找过我了,问我还有些什么话留下?我告诉他我会邮一封信。
你不会想象到你的樱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也不要想象了。记住我最美好的时刻,好不好?
安,欠你的,还了你。我用一辈子来还了你。那么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来世让我做你的新娘,好吗?
我爱你。
樱
安想起那年雨后,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我叫安,不过我不能告诉你。老师说了,做好事要不留名的。”
“嘻嘻,还说不告诉?”小女孩笑起来。
安挠了挠头。
樱认真的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你报答我?怎么报答?”安好奇。
“当然是嫁给你啦。”
安哭了,无声的哭泣着。
完
二○○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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