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青洛-个人文章】
嘉曼丽德兰
□ 青洛
2002-06-07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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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友apple是个有趣的孩子,她给在校园里遇到的可爱的人们起各种生动传神过耳难忘的代号,比如“长脖子”、“小下巴”,“三只胳膊”等等,大多都是以局部来代整体。
这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讲,“有人看见那‘披肩发’和‘短头发’在教室后面打‘kiss’。”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天早上我们上课时碰到的那两个打架的女生啊。”
我搜寻了一下记忆,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具体人长什么样忘记了。
于是我说,下次再碰到了提醒我一声。
我都已经快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有天傍晚送apple回宿舍,她拉拉我的胳膊:“喏,台阶上站着的那两位。”
正对着我的“短头发”长得极其俊朗,一双大眼镜黑白分明,黛青的眉毛斜飞入鬓,鼻梁秀直,薄唇紧抿,黑套装,白衬领,整洁、干练。
“披肩发”穿一件枣红色的T恤衫,牛仔裙,运动鞋,身子婀娜,只一样,她背对着我,看不见脸,又不好转到正面去瞧,所以只得遗憾着一径走回去了。
自此,倒是常见短头发在女生宿舍楼前站岗,气定神闲,只是披肩发,或者姗姗不出场,或者便甩我个背影,像阮籍那厮的白眼。
学校后门出去有个茶座,供应的茶点纵然粗陋,音乐却是极好,地方也宽敞,再者它从不清场,所以学生们都爱在这里聚会,临到期末,不少人甚至带了功课过来复习,不用说,教室里早已是人满为患。
星期二那天上午,apple有一场考试,于是我坐在茶座看书等她出来。早餐时候已过,茶座里疏疏朗朗,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铺到白色的桌面上,赏心悦目。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桌子上坐了个女孩子,大概桌子有些湿,或者她素喜洁净,铺了张报纸在上头,连对座的位置也覆盖了,看样子她还有一个同伴在。女孩子very pretty ,细致的眉目,薄施粉黛,藕荷色的轻衫宽袍舒袖。她和apple的美是不一样的,apple的美是健康的,活泼的,红润的,她则像画中的美人,带着点怯怯的病态的苍白。
那女子不耐烦地拨弄了一下脑袋,我飞快将视线移开,宛若做贼,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嘲笑自己:什么时候洛某人也开始对apple以外的女子留心了?
我和apple认识近四年了,当初和我们一起的那几对,三年来离合聚散,只有我和apple,依然是校园里雷打不动的风景线。
正胡思乱想着,对面桌上忽起争执。
抬头却见短头发端着两杯饮料,爽爽朗朗地站在侍应生后面。
杯子里的水浅浅地荡了一下,世界忽然开阔。
侍应生一手提着个水桶,一手掂着个抹布,躬身向披肩发央求道:“小姐你就将报纸拿起来一下,我擦一擦就好。”
披肩发双臂护住报纸的边角,固执地:“我这里不需要你擦。”
哦,眉梢有点撩起眼睛有点乜斜鼻翼上有点黑头而且面孔由于生气有了一点扭曲,可仍是位可爱的姑娘哪。
侍应生坚持着:“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将这桌子擦一遍。”
披肩发亦坚持着:“你只会将桌子弄得湿乎乎黏唧唧的,决不会比现在干净多少!”
侍应生转向四周寻求支持。
短头发息事宁人:“你就让他擦吧。”
披肩发头一歪,斜一个睥睨眼,从口腔里扯出一串不规则音:“不!我就不让他擦!”
我吃了一惊,那么雅致的小口呢。不过apple说这还不算什么,有一次在餐厅里,一言不和,披肩发端起杯子就将一杯水泼了过去。
短头发无可奈何地笑笑。
我过去打圆场,对那侍应生说:“你接着擦下面的吧,老板不会知道的。”
侍应生跟我过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小妞长得可不赖,说话咋恁不中听。”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短头发已经坐下来了。过了一会儿apple来了我们便牵着手离开了。
星期五学校正式放暑假,一清早起来我去接apple出去。
大老远便听见女生楼旁鹘起兔落地哭喊叫骂。
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
短头发跪在地上,披肩发抡一条皮带劈头盖脸。
我的头嗡地一声血往上涌,冲上前去夺那皮带,披肩发也不管来的是谁虎虎就是两下,我抓住皮带夺过来扔在一边,披肩发抬脚便朝短头发胸口踢去,我赶紧将短头发拉起来,披肩发泼妇一般直撞过来。
我洛扬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暗暗叫苦。混乱中听得有人喊:保安来了!保安来了!
保安将我们三个分开,问了几句,将她们两个推上车带走了。
我回过神来,正瞧见apple睁着一对惊惶的眸子瞪着我看。
我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我没事。”
“这水湄真是可恶!”她恨恨地说。
“谁?”
“披肩发!”
在撕打中我上衣扣子被拽掉了一个,有同学拣着了递给我,apple说她会钉,但过意不去的楼长非要她自己动手现在就帮我钉上。
坐在楼长室里,楼长一边张罗,一边絮絮叨叨:
“啊呀呀,气死我了!这小姑娘谁说都不听,拉都拉不住,连你也打,最后我没法了,打电话叫保卫科来,你看像什么样子?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大学生,让一圈人围着,丢人不丢人?”
楼长大概气昏了头,针纫了好几次都没纫上。
“阿姨,我来吧,”apple接过来。
“她们打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她俩有点不正常!”阿姨悻悻地。
我笑笑,挺暧昧的,“您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楼里边我怎么会不知道?看是看出来了,但你有没有什么证据你也不好乱讲,那小姑娘经常来找她,刚开始还以为都是女生也没什么就放她进去了,后来发现不对劲啊,我就问她,你哪个楼的?这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跟值班的人说了:给我盯好了,下次不让她进!谁知道她居然爬阳台,有一次被我逮住了……”
“阿姨,你说那女生不是我们学校的?”
“那长头发的小姑娘是,那一个不是,她都工作了吧。”
“那她们怎么认识的?”
“那小姑娘在外面做推销,也都好些年了吧,叫什么牌子来着?……可乖巧的一个小姑娘,你不知道她刚到我们楼时,那说话,那处事,多招人喜欢,哪知上次我找她谈这件事,她对我吹胡子瞪眼的,腰一叉:关你什么事了?啊呀呀,那么大的脾气,关我什么事了……”
我默然。
“她父母都还不知情,想想他们送她来上学,弄这一势,他们知道了心疼不心疼?都打了好几回了,这一次打得那小姑娘跪在地上求她她还是一个劲地打,那小姑娘眼睛都出血了!作孽啊。”
阿姨挽一个结,拿剪刀剪断线头,结束了这席谈话。
下午三点钟我送apple上火车,刚转一个弯,便瞧见短头发和披肩发亲亲热热地从外面回来了。Apple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绕道走了。
暑假里和apple打电话,妈在一旁笑:“洛扬,什么时候把她带家来瞧瞧?”我说:“妈,寒假吧,妈,你听爸在那屋叫你呢。”
九月开学,接到一封信。
时间:晚9:00
地点:嘉曼丽德兰(原休闲茶座)
主题:?
署名林倪。
瘦劲的字,就那么伶仃地站定了在呼呼的寒风中。
这张淡蓝色的信笺在我这里放了三天,我沉默着,它亦沉默着,最后我决定去见林倪,也许,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哪。
茶座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不见了,“嘉曼丽德兰”,郁金色的字在藏青色的底子上嬉嬉地跳着踢哒舞,我皱皱眉头,旋转玻璃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本店装修中,暂停营业。
林倪笑吟吟地迎上来:“你很准时。”
“迟到一向不是我的习惯。”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林倪了,没想到她还了女儿妆竟是这般明媚,简约的束腰及膝裙,翻领处露出从脖颈到肩部的优美线条,她的肌肤细腻莹白,
林倪莞尔一笑:“现在这家店是我的了,欢迎以后常来。”
“恭喜你。”
“谢谢。”
“为什么要接下它呢?”
林倪一边领着我往里走一边答道:“是水湄的意思。”
室内已经基本装修完毕,显露出简洁明快的线条,壁间橱上嵌着古希腊雕塑壁灯,柔和的光晕使得室内弥散在一片古典的朦胧里,她有着那么柔软那么纤细的腰肢呢,简直不盈一握。
我克制住自己的绮念,含糊问道:“你不介意我问你‘嘉曼丽德兰’是什么意思吧?”
她斜依在吧台上,浅浅地笑:“这已是你问我的第二个问题了。”
……
“是一种兰花的名字么?”
林倪却专心致志地向高脚杯里添加各种酒类了。
侧影里,林倪的睫毛长长的,微微上卷,蝴蝶微微颤动羽翼,于面颊上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
“给,嘉曼丽德兰。”却又是这么粼粼的眼波了。
在玫瑰红的迷离里,我看见嘉曼丽德兰。光洁的额,秀直的鼻,圆润的唇,袅娜的发。她妩媚地开在骀荡的春风里,金色的齿轮缓缓转过饱满的花樱。
我在少年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我走进了烧荒者的野火里,现在我又重新进入了这一梦境。苍苍四野烈火熊熊,天宇流光飞舞,瑰丽的极光,原始人吭唷吭唷的号子。奔涌的岩浆,炽热的,酒神的狂欢节,洁白无瑕的胴体,流溢的美酒,天使的七弦琴,丰满的女神,但丁的地狱,却是谁的天堂?欢腾啊欢腾,到七彩的祥云上去,坠落啊坠落,无限温柔的水轻轻荡漾。
莲灰色的黎明掠过我的眼皮,睁开眼,一对天鹅绒似的黑眼珠子,那么温柔的,那么幽幽的。
“倪倪——”
“哎,”她低低地应。
“倪倪——”
“哎。”
在这个懒散的一应一答里,一切都变得安静。
忽然想起来,俯身检查倪倪身上的伤痕。
如缎的肌肤上是我昨夜的鲁莽,遏制不住地内疚,温热的唇贴上去,满腔的怜惜也贴上去。
倪倪扭动着身子,嘤咛道,“疼。”
又紧紧地抱住了她,紧紧地,紧紧地,嵌我到肉里去,倪倪,嵌我到骨里去,倪倪。
才发现原来我的身上竟然也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征服的欲望,暴虐的欲望,把你揉成团,碾成粉,磨成末,铁与血,火与剑。
她在我的身下喘息着,抽搐着,锐利的牙在肩头噬下瑰丽的花。她的眼睛流动着奇异的光彩,她的额头、面颊、肌肤都洋溢着郁金色的芳香,每一个细胞都伸张了饥渴的唇,一翕一合:要我!要我!……
倪倪,不用你诱惑我,自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爱了你呀,倪倪,有一种感觉突如其来,有一种缘分不必言说。
欲望的蛇在猩红的玫瑰上翻滚、纠结。
呵,火红的天空倾下来,倾下来,
熔化了的火球倾下来,倾下来……
下午走的时候,倪倪依在门上:
“开业了,带你的朋友一起来吧。”
我抬起眼来看她,她伸出手抚我的脸,柔柔地笑。
还能让我说什么好呢,这样的女子。
低了头慢慢地踱回去,斜阳把我的影子扯得老长。手指触到一个硬东西,掏出来是两把钥匙,蝴蝶形的。
如果此前我曾经抱怨过自己的生活清浅的小溪一样无波无澜的话,那么现在的我真的无话可说。蓝蓝浅浅的大海只这一处涡漩,我不意闯入、跌进,漩涡中旋转,旋转,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唉,我竟是贪恋着倪倪黑夜的诱惑呢。
Apple那么纯洁、那么干净的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嘉曼丽德兰去,因了室内只用了黑白两色的装修设计对女主人的独特品位赞扬有加。一个是无心欣赏,一个是有意趋就,两个人倒是一天比一天惺惺相惜。
Apple在我耳边念叨着倪倪:
“倪倪的房间有一面好大好大的镜子,几乎快要将整面墙都铺满了,”apple头埋在我怀里吃吃地笑,“倪倪说这样她可以自己和自己make -love。”
“倪倪说,一个女人是另一个女人的延伸,是她未完成的样子。”
我郑重地警告apple:不准和林倪过分亲近!
Apple吐吐舌头,笑嘻嘻地:“你不觉得其实倪倪越来越有女人味了么?举手投足都有着说不出的风情呢。”
我说:“你这片大叶子光彩照人往我跟前一站,我哪里还看得见别人啊。”
Apple嗔道:“好啊,变着法说别人挡了你的道……”说着说着,小嘴一撅,眼圈儿都红了。
忙施礼不迭,赔尽小心说尽好话,方哄得她笑若春花:“人家逗你玩呢,巴嘎!”
渐有流言蜚语,而apple待我一如既往。
我只担心水湄,她和倪倪之间的吵闹,近来平息不少,还以为是好兆头呢,倪倪却忧戚着:“未必呢,你不知道,我们是,伤害之后会更加相爱,打得愈凶爱得愈深。”
我犹豫着,终于说:“倪倪,你离开她吧,水湄的性格太危险了。”
倪倪不说话。
过一段时间我旧事重提,倪倪缓缓地说:“扬,我是不会离开水湄的,水湄也不会让我离开的。”
她垂下眼帘:“扬,你不懂得,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她咽了咽说,“女人之间的爱会比较容易永久。”
我喑哑了声音问:“那么我呢?为什么……”
倪倪看我一眼,“那天我在你怀里,你是那么急切地要保护我,便唤起我某种辽远的情思来了……”倪倪越过我的肩膀凝视着远方,眼睛里一片蔚蓝,“曾经有一个时候我也梦想过这么一个温暖的怀抱的,”她用手指在空中划一个漩,“安详的静谧的风暴之眼。”
我悲哀得心都要碎了。
她伸出手臂温柔地缠绕我,于耳边呵气若兰:“可是扬,现在我觉得有点爱你了呢。”
什么是爱呢?以前我是明白的,现在却越来越糊涂了。
我孤独地站立在水中央,寂寞就像那水房里晾着的衣服,有一答没一答地滴着水。
倪倪——,怎么说呢。
如果apple是一串干干净净的水晶项链,或是一件熨贴得体的外衣,那么倪倪则是古朴拙旧的藏饰品,挂在她自己的脖子上,或是高贵典雅的晚礼服,穿在她自己身上。
倪倪是瘦硬的,有着未经打磨的粗糙。开始的时候我想她是一粒钻石,简单到极致,也硬到了极致,在后来我想她是一颗核桃,有着坚硬的厚厚的壳,她把自己关在里面,现在我觉得她是一棵树,葱茏郁郁,枝繁叶茂,她将自己的心藏在了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可能连她自己也忘却了吧——别人只在她的壳前止步。我叹息着,水湄那么任性那么恣意地刻划,是为了穿过你的壳,触及你瞬间的真实么?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度对蝴蝶很好奇,于是我抓了好多,我揪掉它们的翅膀,拔下它们的肚子,可我仍然一无所知。倪倪,是什么样的往事筑成这样一个壳?又是什么样的爱可以瓦解这样一个壳呢?
这一切,我都永远无法再知晓。
这一年的11月8日,倪倪和水湄、嘉曼丽德兰一同离开,没说一句告别的话。
有时候做噩梦,还会梦到那冲天的火光,火蛇翻滚着纠结着,昂首,恣意地吐着长长的信子。
这一场火,赫然便是多年前燃烧在我梦中的那一场。
我跌跌撞撞要冲进去。
Apple死命地拉住我。
燃烧的层峦里,我看到她泪汪汪的大眼睛。
心底一阵冰凉。
寒假我带apple回家拜会了我的父母,后来她做了我的妻子,嘉曼丽德兰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缄默着绝口不提。
多年后,一位搞民俗学的朋友告诉我,嘉曼丽德兰是某少数民族语言的音译,意思是,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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