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一、二）·胡杨林社区·青洛-个人文章

（一）
　　
　　到达清河镇的那天，杏花春雨飘飘洒洒湿了衣衫，宽广平整的青石板路，诸多的贞节牌坊娟娟静女般伫立两旁，似与经过这里驻足观看的萧子建无声诉说着什么。
　　萧子建踱到最高大也是建筑最为优美的一座汉白玉牌坊前，“贞全孝子心，节并太姑息”，心想这就是孝宗皇帝朱佑樘嘉奖前任湖北巡抚遗孀张秀莲的朱笔御书了，他上下打量一回，叹了一口气。
　　挑夫招呼道：“萧先生，前面便是容府了。”
　　萧子建应了一声，加紧了步伐。
　　当年湖北巡抚容泽病逝，夫人张秀莲含辛茹苦将遗腹子抚养成人，容宽不负母望，乡试、会试、殿试连番高中，在御宴之上，孝宗皇帝问及其父，慨叹容泽为国鞠躬尽瘁，礼部侍郎莫未廷趁机奏本，历数张氏之德，龙颜甚悦，敕封“圣节夫人”，赐牌坊一座。本想皇恩浩荡，春风化雨，孰料飞来横祸，容宽偶染伤寒，渐发展为不治，张秀莲听从冲喜一说，迎娶了镇上的小家碧玉赵贞观，谁知容宽竟于新婚之夜暴毙，好在天不绝人，赵贞观已然珠胎暗结，数月后诞下一子，取名容继祖，现年整七岁，萧子建此番前来，正是受人举荐来教授容继祖的课业。
　　容府甚是阔朗，屋宇俨然，花木修剪齐整，仆从来去井然，显见女主人治家严整。管家将萧子建领至正厅，一位四十岁上下、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早已在厅中等候，萧子建心想，这就是圣节夫人张秀莲了。
　　萧子建上前施礼罢，两人寒暄几句，将客气的话讲了一讲，张秀莲命人：“将公子带来拜见先生。”底下丫鬟答应一声，不多时带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哥过来。但见他，天庭饱满，双眉如画，眼睛明亮，鼻梁端正，身子略显淡薄，却无虚弱之态。此子年龄虽小，然依祖母之言给萧子建行礼时候，却是中规中矩，自有一种开阖谨严的气度。萧子建心中暗许。张秀莲微微一笑：“萧先生一路舟船劳顿，我已着人在花厅备下酒席，为先生接风洗尘，容升，你替我好好款待萧先生，萧先生，请恕我不能给先生敬酒了。”
　　萧子建酒量颇豪，然初来乍到，不便放浪，故稍饮几杯不过略应个景。酒宴过后，萧子建跟着管家曲径回廊，先来到琅园。这是一个清幽的小园，园中一泓碧水，因为雨天的缘故，分外地深沉含情，不时有红鲤尾巴一摆，跃出水面，溅起白色的水花，此乃主景，依水建着亭阁、小桥，亭子倒没什么特别之处，桥唤“一步桥”，只三四个石阶，玲珑而跨，别出心裁。小桥南面种着紫藤萝，半掩着另一个园门，五色石铺成的小径通出去，从这个园门出来方是萧子建住的吟风阁，琅园乃容继祖读书的地方。
　　吟风阁大小和琅园差不多，门前植着一棵古松，状若虬龙盘结，下面的主干虽被掏得半空，只剩下一半在支撑着，但枝干遒劲，松针苍绿，古意盎然；后窗摇曳数杆翠竹，纱窗被染得绿意朦胧。管家觑萧子建拈须颔首，知他满意，遂道了乏，退了出去。
　　自此，萧子建在吟风阁安顿下来，张秀莲择日安排容继祖行过拜师大礼，他始正式设帐授课。
　　
　　（二）
　　
　　　　容继祖天资聪颖过人。
　　　　还在小的时候，他跑到磨坊里看人磨面，有个小孩子给磨坊主送来一篮蔬菜，磨坊主慷慨地允诺他装一篮面粉带回家，但他同时要求不准用抹布、荷叶之类的东西垫底。小孩子傻了眼：“等我回到家，面粉也该漏完了。”磨坊主哈哈大笑。旁边有个人逗他说：“你不会跑快点么？”小孩子没办法，只好去装面粉。容继祖说：“等等。”小孩子回过头来看他，他说：“竹篮那么脏，你还是先把它在河里洗一洗吧。”小孩子一听有道理，就到河边把竹篮洗了洗。等他回来装了面粉才恍然大悟：“咦？篮子不漏了！”容继祖笑了：“你快回家去吧。”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拎着篮子走了。众人都很惊奇，说容家的孩子真聪明。
　　　　还有一年冬天，有个大汉挑了两口大水缸来容府叫卖，管家说刚好缺口缸用，只是现在还是冬天，清水河结冰了，等到春天冰雪化了再买吧。原来清河镇一带都是卖缸的挑着缸放在河水里，请买主过目检查漏与不漏，然后再决定买卖。大汉说，我挑着这两口大水缸都转悠半晌了，饭也没吃多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大管家你就发发善心买下吧，价钱我给你算便宜点。管家踌躇着有些心动了。正在这时候，他一眼看到了容继祖，就问这个六岁的小孩子怎么办。容继祖想了想说：“你让家人抱一捆柴禾来。”管家依言照办。容继祖让人把柴禾点着，再让大汉把水缸扣上去。然后几个人就看见一口大水缸的侧壁上袅袅地冒出烟来。管家说：“这口留下，这一口你还挑回去罢。”大汉收了一口的钱，悻悻地走了。
　　　　圣节夫人听说了，特意把他叫过去，说要考他一考。容继祖说：“奶奶，你考吧。”张秀莲笑了：“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知道答案，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咱这琅园的水池里一共有多少桶水呢？”这个问题问得稀奇古怪，丫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瞅着容继祖看他怎么回答。容继祖不慌不忙地说：“这要看是怎样的桶。如果桶和水池一般大，那池里就有一桶水；如果桶是水池的二分之一，那池里就有两桶水；如果桶是水池的三分之一，那池里就有三桶水，如果……”“好了，”张秀莲一高兴便把自己的一对玉如意给了容继祖，自此以后更是将他宝贝的不得了。
　　　　照说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境遇最容易滋长骄傲、任性的公子哥脾气，萧子建看到的容继组却是举止有节、进退有度，浑不似一般的儿童。萧子建第一次来上课，看到几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摆着三指宽一尺来长的戒尺一把。他笑了：“把这玩意收起来吧，我用不着。”容继祖恭谨地说：“老师您还是留着吧，当我淘气或者不听话的时候可以打我手心。”萧子建问：“你知道打手心是什么滋味么？”容继祖摇了摇头。萧子建笑着把戒尺收了起来。
　　　　容继祖最先跟着萧子建读的，是《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四字一句，宜读宜诵，字句优美，音律和谐，它以伦理人常为纲，讲述了一个端整光洁的世界：为人君者，“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为人子者，“外受傅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容继祖轻轻叹了一口气，萧子建问他是为何故，容继祖不答，萧子建也不生气，他虽然初来乍到，但此前也多少知道一点容府的情形，在这几个月里，他也感受到了容府的古怪、复杂。张秀莲体恤孙儿身体，不时派丫鬟送来点心及补品，隔三差五也会亲自前来，劝勉一番，可是容继组的亲生母亲，容府的少夫人，萧子建一面也不曾见过。
　　　　传说这位少夫人贞雅娴静，美若天仙，嫁到容府那天，挑去盖头，宾客皆惊，一室的珠光宝气登时黯然失色。然而这之后，别说萧子建，就是容府的家人，除了服侍她的丫头斯馨，也再难得见她一面，即使偶尔见到，她也是以纱遮面，只能让人从风姿绰约的身姿中猜想她被轻纱遮住的容颜秀美。有人说她被圣节夫人软禁起来了，也有人说是少夫人自己自绝于钓月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斋念佛，为亡夫超度魂灵。关于她的面纱，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少夫人贞烈可表，她亲手毁了自己的容颜。也有人说因为容宽在新婚之夜暴毙，圣节夫人迁怒于她的美色，责令她殉葬，后来又改了主意，只逼她立下重誓，今后以纱蒙面，再不让人见其真容。
　　　　月明风清的夜里，有时会听到婉转清扬的琴声，人说那是少夫人在后花园的水阁上抚筝。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