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启晗-个人文章】
白鸽飞在村庄上空
□ 启晗
2004-08-14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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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外婆说她死后一定要把她的灵位放在宗祠里。我费了好大周折才完成她的心愿。我们是外姓人,必须跟了宗祠的姓才能入住。我们的房子就在宗祠旁,宗祠的大门前老挂着两盏苍白的大大圆圆的写着“夏”字的纸灯。小时侯我不敢一个人睡,和外婆睡一起。爸爸妈妈在我7岁时由于一次建筑事故死了。他们住进了宗祠。
我总能在半夜里醒来时听见宗祠那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是“呼呼哗哗……”地一阵响,有时是“扑谷扑谷……”地叫彻。外婆老是被我搂得醒过来“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邻居老人们常聚在一块,嘘嘘嘘地说着那些半夜里的声响。我一直不敢一个人进祠堂,那两扇黑黑的油漆都脱落了的大门在起风的时候自个儿便会吱吱响。
唯一喜欢祠堂里的一样东西是那些天天清晨在房顶上盘旋飞翔的白鸽。那是哑巴饲养的。哑巴住在祠堂西门里的一间小屋。清晨,当许多人在牛房里“嘘---尿尿尿---嘘---尿尿尿”地向牛索要早尿的时候,哑巴长而悠远的呼哨声分外清悦,在空气清新、人们还未全醒的安静早晨。鸽子们“嗡嗡央央”,十几只洁白的云飘浮而去又飘浮而来。在我住的城市早晨,不止一次因梦见或听见这样的声音而醒来。所以在外婆去世四年后,我终于还是回来。
回到村子碰见的第一个人是夏陨,他正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上吹树叶。一些淡雅凄凉的调子。听那调子,所有的人都会觉得那是一个忧伤的人。
我上中学时,他正上大学,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父母双亡,有一个已出嫁的姐姐。毕业后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回来。不知怎么的,他的妻子在一个有月亮的凌晨死了。我正和外婆过暑假。
老人们神神秘秘地说他在半夜里砸坏了西山那座庙宇中的观音像,会遭报应的。有人说他是亲手杀死了妻子,疯了。
我知道,他曾经是个诗人。我对诗人有特别的崇敬之情,觉得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浪漫、懂得生活的人。我在中学门口那家唯一的书店里读过他的一首诗。《白鸽飞在村庄上空》。
寂寞是盏青灯
抵不住梦里的呼哨声
遥远的,划破
暗夜的黎明
白鸽飞在村庄上空
……
有时睡到半夜,听到隔壁“哐当”的声音,再就是盆盆罐罐在寂静里划过空气跌倒在地的喧哗,中间有他狼似的吼声。外婆按住我颤抖的手“又在砸他姐姐家的水缸和碗盆。真是可怜了,好好的一个人……”
极温和的一个人,一个月的时间里竟老相尽出,胡子老长,头发杂乱。我曾偷偷地看他挽着妻子在村头的桥上散步。我曾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要和他们一样。
他每天都在他家的院子里念一本诗集《飞鸟集》。“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我的白昼已经完了,我象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雾,象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我常常听着他读那些美丽的字,怎么都看不出他的病态。只是性情古怪。
村头有一棵大榕树,不远处是一片斜坡的墓地,他的妻子就葬在那里。夏夜里,他就躺在一簇簇猫草中间的那块平平坦坦的大石头上。
(二)
外婆进了宗祠后,我几乎没回来过。
他们都说我是傻子。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的实验室是一间石头房子,在桥下的空地上。宗祠旁的房子空着。哑巴的许多鸽子就栖息在一间小阁楼里,我送给他的。
我每天要洗两次澡一次头发,用的是自己提取的沐浴液和洗发水。有小孩曾小心翼翼地来看过我的漂亮瓶子,不敢拿走。
沐浴液是从栀子花中提取出来的。洗发水是用墓地旁的一种草在午夜开的花制成的。我的皮肤白嫩,头发又黑又柔亮。有太阳的午后,我会把大大的气泡悬在空气中,看它们在河上闪闪发亮。
夏陨站在桥上,每天清晨,哑巴的白鸽都会准时地来回低旋。
我记得我问过哑巴,白鸽就不害怕祠堂里的鬼音么?他诡秘地做了一个动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齐伸进嘴里,拗出来指指天空。
我想,他一定是说,白鸽是天堂里派来吃鬼怪的。
村里人评出三个闲人,听说就是我、夏陨和哑巴。
外婆把一生的积蓄都留给了我,还有爸爸妈妈的事故赔偿费,我不知道我还要在城里拼命地攒钱干嘛,还不如尽心地做我喜欢做的事。这些年里发生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承受。
我在那个研究基地当助手。基地共四人,就我一个是女的。主任是个一脸坏笑的老男人,说他是老男人当然是相对于另外两个而言。他的年纪至少可以当我爸爸,却没有一个当过父亲的人所应当有的慈祥。我时常在脑海里构筑爸爸的形象,只是他一直都是那么年轻英俊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能从那个老男人的掌控下逃脱出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至少,再也不需要看着他的脸色工作了。
夏陨把他的生殖器掏出来给人看的时候,那些孩子总是吓得四处逃窜。哑巴和我站在桥下,呵呵地笑。只有用那一招,孩子们才不会围着他、捉弄他。然后夏陨便对着我和哑巴“嘿嘿”地笑。他老问我,你不怕吗?
我不是不怕,只是觉得,他像个停留在孩子思维的孩子,不会有什么恶意的。
村里的老人说,这四年里,夏陨的病都没有发作过。就是每天清晨站在桥上,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我问夏陨等的是谁,他嘿嘿地笑,不说话。神情跟哑巴的神情相似。
我知道,我们的神情会越来越相似的。
哑巴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外婆曾告诉我,哑巴是看管宗祠的老爷爷捡来的孩子。看管宗祠的爷爷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倒是留下那些鸽子,哑巴一点都不孤单。
村里人把我们三个放在一起评论,还是有道理的。
(三)
不知从哪天起,夏陨喜欢跑到我的实验室来,看我把那些透明的液体从导管输入小小的瓶子里。有时,帮我把吸管和萃取器洗得干干净净。我给他的沐浴液和洗发水,他也用了。身上总有那种暗夜的草的清新味道。
他和哑巴在河边洗澡,光着身子。把河里的水花打得老高,还互相搓背。似两个很亲的兄弟。
我把小瓶子分给那些孩子。他们也用我的沐浴液和洗发水。我喜欢看着他们欢乐的样子,也不再欺负夏陨。我想,我的乐趣就是这么简单。
那天,哑巴急匆匆地跑过来,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把我拉到夏陨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摆满了花,我一眼就认出那盆紫蓝色的马兰。外婆说过,马兰是养不活的,它们喜欢自由自在的野外生活。很久以前,有个男子为了获得他心爱的女子的心,用眼泪养活了一棵马兰,那个喜爱马兰的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外婆说,只有用心的人才能养活马兰。
夏陨站在花的中间。外婆种的那盆紫色月季正开得端庄大方。葵花举着脸盘迎着太阳。所有的花盆都放在木架子上,一层高一层,像个花圃。这还是我回来之后第一次到他的院子。我从来都想不到,他能把房子收拾得那么干净。
“白鸽,这是送你的花,喜欢吗?你可以用它们来做实验。”他的脸红了。夏陨很少说话,所以我们之间几乎是没有名字的。我才想起,自己叫白鸽。
哑巴拉着我的手,在我面前比划,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齐伸进嘴里,拗出来指指天空。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急了,把我和夏陨的手放在一起,拉到那盆马兰前面。
和夏陨在一起。哑巴是想这么说吗?
“白鸽,哑巴是想说,有了爱就什么都不怕了。” 夏陨红着脸说,双手捧着我的手。
我看见夏陨手上的伤疤,还有他挂在院子里的我的红色蝴蝶结,突然地掉下泪来。主任把我带到他家说要我帮忙提取蝴蝶兰的营养苗的那天,我就是戴着那个红色蝴蝶结。那天我披头散发出来,蝴蝶结就掉在了他家。他几次表示亲热都被我拒绝了,而我自己却傻乎乎地送上门。我知道夏陨一定去找过他。我记得离开城市的那天,主任是鼻青脸肿地去上班。
我和夏殒在一起了。还有哑巴。我们三个相依为命。
村里的人开始并不知道。或许,他们已经无视我们的存在了。我每天清晨和夏陨站在桥头看白鸽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看哑巴手舞足蹈地吹着他的哨子。有时,我会在院子里帮夏殒喂小鸡。
外婆说得对,夏陨是个很好的人。他温良,细致。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疯。我在衣箱里看见过他妻子的遗书,那个女子,是自杀。她被她教书的中学校长强奸了。
夏陨做的汤,会让哑巴天天往院子里跑。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小菜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我以前从没发现过。
我以为,我们能这样一直到老。
然而,生活常常事与愿违。
(四)
冬天,我们去领结婚证。村子的人把我们挡在村委门口。
原来,夏姓的宗祠里规定,一个男子不能娶两个外姓女人,会给村子带来灾难。他们说,夏陨还杀死了他的妻子,已经罪不可赦。
夏陨说,白鸽,我们不结婚,但一直在一起终老,好吗?
和他一起,我已经知足。即便只能每天看着他,不住一起,也足够了。
村里的人开始破坏我们的生活。
有些孩子,被他们的妈妈唆使,把我的小瓶子里装的乳液全倒进河里。清晨起来,会看见我的门口,全是黑色的淤泥。
夏陨院子里的花,有时也会身手异处。
我害怕起来。在城里的那些孤独感又重新卷来。
夏陨学哑巴的样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齐伸进嘴里,拗出来指指天空。是呢,有了爱,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个很冷的夜里,哑巴急匆匆地跑来。夏陨跟了出去。
大火从我的旧房子蔓延而去,把宗祠的阁楼也包围了。鸽子在阁楼里哀鸣。
哑巴和夏陨爬上阁楼去开那些小门。鸽子飞了出去,在暗夜里啼鸣。
看见大梁倒下来的时候,我大喊一声“夏陨”,晕了过去。
醒来时,哑巴一身黑着坐在我身边,白鸽飞在清晨的村子上空。哑巴掉着眼泪。
如果你有幸来到这个小村,看见一个精神恍惚,戴着红色蝴蝶结的女人,会有人告诉你,那是个疯子。
那,就是我。白鸽。
作者签名: 柠檬桉,在我身后疯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