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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门之落日风云第十一章潼关
□ lengsheng
2004-08-21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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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潼关
文/龙振
苍山叠翠,尽染金晖。
秋风猎猎,旌旗飘摆,瑟瑟中亦有凛然之意。
潼关城下连营绵延,一望十里,左依山,右傍水,前拒后合,与雄关互为依托,俨然犄角之势。
“二十三日了!”谷令公站在中军大帐口,手拈苍髯,遥望落日,似有所思,喃喃道,“今日怎地还不到呢?”。他身边五名护卫分居四角,目光炯炯,神色肃然。
忽然间,天际边一个白点闪现。那白点越来越近,却是一只白羽鸽子。谷令公面露喜色,左手一扬。那鸽子似通人性,遥遥地便扑将下来,盘旋几下,径直落到谷令公手中。
谷令公伸手一抚白鸽背羽,解下它脚上所缚小筒。他看到小筒上淡淡刻着飞腾火焰,不由面色一变,两指使力,硬生生捏碎了小筒,拎出其中的小帛条。
谷令公刚展开帛条,还未细看,忽听五名护卫齐声呼喝,“什么人?”“停步!”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灰影如电闪雷鸣,飞奔而至。立在自己身前左右的生、死二鬼已伸掌蓄劲,就要击出。那人奔得近了,见谷令公站在大帐前,突地双膝一屈,伏在地上,口中犹自叫道:“令公!”
谷令公听声音熟悉,忙挥手让生、死二鬼退开。那人抬起头来,“令公,穷霄不才,有负所托!”谷令公才看得清楚,来人却是“青袍白马营”的右锋将、宇文辰之暗影卫贺穷霄。贺穷霄面色如土、脸上血汗纵横,身上衣衫破了数处,若非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谷令公忙伸手搀起贺穷霄,“穷霄,到底何事?不必着急,进帐再说!”他虽嘴上如此说,但早从区野鹤处知道贺穷霄和冷生一起保护松云与宇文卓,看他如今这幅样子,必是出了大事。他边说边向大帐中走去。
那生、死、求、离、怨五鬼紧紧护着谷令公,不错半步。自那晚与幽人一战,老、病二鬼殒命,七苦之阵已破。五人心中悲痛,却不敢丝毫放松对谷令公的护卫。贺穷霄随几人进入大帐,也不坐下,再次翻身跪倒。谷令公缓缓坐在大帐中军主座,才问道:“穷霄,慢慢说来!”
“令公!”这一声喊出,声音中已带了三分悲意,“我与冷生保护松云与小卓子,这些日子倒也安然。松云伤势已经大好。宇文卓不愧将门之后,天生资质甚佳。我们几个对其轮番教导,时间虽然不长,但已对大成门基础武学心法略有小成。不料,三日前,突然有人趁夜来袭。那大拘泥剑室的朱近墨又来约战松云,将他引开后,突又出现十余名高手,还有数百神策军和禁卫军军士随从,我与冷生奋战不敌。小卓子还是被他们擒去了。冷生为救我出围,力战身死。松云至今下落不明……”他一口气说完,已是忍不住眼泪双流。
谷令公字字句句听得真切,心中翻腾不止。他不由微合双目,盘算不绝。这必是鱼古与幽人一伙所为无疑。宇文卓落入他们手中,自己难免多了份投鼠忌器的顾忌。自己原本打算让罗仪威替自己领兵,无奈那晚一战,中了高拙音之计。自己此番请命出京,本就带了三分豪赌之意。如今自己不在京城,那里之事只怕更不可为。
他毕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多年,心中虽然焦急,面上只是微微变了颜色。“穷霄,你且在一旁坐下,待我细细思索!”贺穷霄站起身来,在偏座坐下。他心中微感纳罕:令公平素重情有义,如今听了宇文卓被抓走,冷生殒命,如何无甚表情。其实他哪里知道,谷令公此时想的是眼前大战、京城风云,虽然悲痛冷生之死、宇文卓之失,也一时顾不得许多了。
谷令公突地想起区野鹤今日给自己的飞鸽传书还未及看。那小筒上分明刻得个火焰,是十万火急之标识。他心念电转之下,展开手中的小帛条细读。
“令公,鱼古与高拙音昨日擒了宇文卓回京,我急切间无法援救。眼下他二人已请出圣旨,责令公迟疑不进,宣旨御史不日便到。近日鱼、高二人加紧调动京城神策、禁卫二军,控制九门。兵部尚书温忠似已与其结盟。另,据宫中秘报,圣上龙体欠安,已多日不朝,一应事务俱出鱼古之手。我观鱼、高等人似有异动之象,望令公早做决断!”
谷令公深知区野鹤随已多年,为人不但谨慎,亦是颇有谋略。他既十万火急传来此信,信中所言必不为虚言。若果如其言,京中日内只怕便有大事。自己身在京外,面前有西蕃、大食联军,进退不得。当真左右难以兼顾。
他正沉思间,忽听营前一声声高呼,由远而近,“圣旨到-圣旨到-”谷令公一惊!区野鹤信中所说的这么快就到了么?他不敢怠慢,忙带领贺穷霄与四鬼抢出帐来,见前营旗幡飘摇,人影晃动,一队人马已驰至大帐前。为首一人紫袍青帽,正是宫中太监首领服色。
那人走至他面前,伸手高高举起一物,高喝:“谷令公听旨!”谷令公此时看得清楚,来人正是大内二十四处副都总管史前。此人倒也算不得鱼古一党,但平素与自己也无甚交情。他心中惴惴,人已跪下。
才听得两句,谷令公头便轰地一胀,直到史前圣旨交到他手中,他才回过神来。史前趋前一步低声道:“谷令公,旨意分明,我这便回京!望令公好自为之!”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走。谷令公愣在当地,只喃喃道:“史总管保重!”
跪在谷令公身后的贺穷霄等人和一众营中众将都听得分明,圣旨言辞甚厉,竟责谷令公多日拥兵不进,怠慢军机。严令他三日内进兵与联军决战,击溃联军。若不遵旨,必将军法从事云云,更是从所未有之语。
谷令公手中握着圣旨,望着夕阳渐渐隐没于山后,暗道:“只怕这一生真如了这夕阳,这就要没去了吧!”虽然他是三朝老臣,曾有大功于社稷,朝野无人不敬重,但毕竟是臣子之身。也许这圣旨是鱼古等人之意,但圣旨毕竟是圣旨,何人敢抗?圣旨既然严命三日出战,就等于下了最后通牒。
他默然无声,回到大帐,一干众将与贺穷霄等人跟在身后。帐中灯火已经掌起。众将齐齐盯着谷令公脸色,谁也不敢做声。贺穷霄随宇文辰多年,也算得谷令公心腹,他快人快语,脱口道:“令公,这等乱命,岂非要我等重蹈哥舒之覆辙么?”
“犴墀之乱”中,叛军兵逼潼关。统兵据守的大将哥舒海只守不战,只待谷令公等在外将领率兵只捣叛军老巢。但朝中奸臣惧哥舒获胜其势坐大,怂恿圣上下旨,严令哥舒进兵,结果哥舒无奈含泪出战,一战中伏,大败而失潼关,京城亦危。如今不过数年,众人皆知此段往事。贺穷霄一提,登时数名大将纷纷道,“令公,此是乱命,不可从!”“奸宦做乱,我等当清君侧!”“令公,不如回兵平了鱼古!”“令公,万万不可出兵!”一时人声鼎沸,帐中乱作一团。
“大胆!”谷令公忽地大喝一声。众人见谷令公发威,立时闭口不敢再言。谷令公一字一顿道,“你们要造反么?”他双手高举圣旨,“圣上旨意已下,你们没听清楚么?”贺穷霄“哼”了一声,咕哝道:“只怕这不是圣上之意!”谷令公忽地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我等拥兵在外,这犯上抗旨之名万万担不起!我若不出兵,鱼古等人便可名正言顺兴师问罪。那时我如何解说?他们当初逼死宇文辰,不正是此意么?穷霄你难道不知?”他提到死去的宇文辰,贺穷霄心中一酸,低头不语。
众将听谷令公如此说,便知他断不会抗旨。可是大军本在潼关前守卫,一旦贸然出击,胜犹可,若败,则潼关难保,那时朝廷再下旨杀谷令公,便更有理由。“犴墀之乱”中镇守潼关的高、封两员大将便出人意料地被降旨斩杀。这亦是前车之鉴!
谷令公沉思半晌,将袖一拂,“明早五更升帐!”他向来言出如山,众将不敢拂逆,只得闷闷散去。
谷令公遣去众将,正也要命贺穷霄等人去休息。忽听辕门处又是一阵大乱。他心中烦闷,点首道:“又有什么事端,穷霄,你去看看!”贺穷霄转身出帐,不过片刻就返身回来。此番却是满脸喜色。他也不及行礼,抢道:“令公,他们来了!”谷令公听得不明不白,刚要开口问是何人前来,只见帐门挑处,走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人虬髯满脸,正是昔日“青袍白马营”左锋将日见。他身后那人灰衣素面,年纪不大,却是满头银丝,正是华发生。这两人身旁有一女子,不到三十岁年纪,一身黑衣,风姿绰约,目光流转,灵动之极。
谷令公乍见日见与华发生,心中一喜,暗道:“他们此时前来,正可助我一臂之力!”他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不知这位是?”他话犹未落,日见与华发生已抢前拜倒施礼。日见边磕头边道:“令公一向可好,想煞日见!那就是华发生这白鬼的阿姨,‘水中刀’山鬼啊!这厮可唬得我好苦。山鬼妹子做他姐姐也嫌太大吧!”贺穷霄在一旁不禁笑道:“你这日老贼,在令公面前也这般没大没小!”华发生恭恭敬敬施过礼后才道:“令公,莫听日见乱言,我哪里骗他。只是按门中辈份,她师父与我师叔祖平辈论交,我自然叫她一声阿姨!”
山鬼听华发生介绍自己,忙上前向谷令公见礼。谷令公不由笑道:“若是发生不说,我原也想不到,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血杀十二阴鬼之首山鬼杜若名竟然是如此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山鬼听谷令公夸奖自己,不由一笑道:“令公过奖了!”。她这一笑,灿然生辉,娇柔无限。
谷令公点头道,“你们来得正好!青鬼、白鬼、山鬼!日见中的毒可解了么?”他提到几个人外号,又想起丧命的老鬼、病鬼二人,不由心中又是一酸。日见霍的跳将起来,“令公!山鬼妹子的解毒本事没得说。那‘剪不断、理还乱’何等厉害。我还以为这条命保不住了,谁想她不过牛刀小试,十余日间就让我毒性尽去,如今老日比当初更强壮十倍。浑身劲没处使,就等令公吩咐了!”
山鬼在旁,抿嘴而笑。帐中众人本来心情甚差,如今日见一来,大叫大笑,倒将气氛弄得为之一振。
谷令公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华发生接道:“日见毒愈后,我们便去京城找野鹤。不料京城发生巨变。木易车遇难,阿馒也被高拙音声东击西地害了,老鬼、病鬼兄弟同时不幸。野鹤说令公无奈只得自己请缨出战。眼下身边只怕正在用人之际,便让我等前来寻找。我等紧赶慢赶,正好此时赶到。”
谷令公点头道:“不错!我眼下确实正在用人之际!日内我就要与蕃、食联军决战。你们就在我身边听用吧。”他顿了一顿,又似自言自语道:“这一战不知胜负如何?倒也在其次。京城之中波谲云诡,野鹤独力难支!不知龙辰动作得如何了!”
众人听他喃喃自语,不知所指为何,面面相觑!谷令公沉思片刻,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了个小小纸卷,塞入一个小筒,将它缚在那白鸽足上,走到营外,振臂一挥。那白鸽摇翎飞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谷令公回到帐中,目光炯炯,似是下了决心一般。他一招手,“你们且过来!”贺穷霄、日见、杜若名、华发生和五鬼九个人一齐围拢过来。谷令公面色严肃,缓缓道:“如今形势危急!我朝江山安危在此一举!圣旨既已下,我自当率军与西蕃、大食一战!只有先战胜联军,才能回师京城,对付鱼古等人。我所担心者,鱼古等人将趁我在外时举兵叛乱。现在神策、禁卫二军全在他们掌握。兵部尚书温忠态度也暧昧不明。朝中忠良势微,无力与之相抗。为今之计,只有让野鹤连结掌门内史令龙辰,让他出动手中的‘护卫军’,或可与鱼古等人周旋。只要形势不致大变,待我回师,仍颇有可为!”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均感事关重大,登时一个个连呼吸也屏住了。掌门内史令,向来是大成门最神秘的首脑。门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手中那支“护卫军”,更是如天兵神将,从未有人见过。谷令公见众人有的神色肃穆,有的疑惑不解,又道:“本来这掌门内史令一脉是大成门最后之镇门护门的力量,不应让太多人知晓,但眼下情势危急,事急从权,便说与你们知道。了解得清楚了,将来也好随机应变!”众人均知此事干息众大,登时又聚拢了一些。
谷令公却不再说,忽地将双手连拍三下。随着三声响过,从帐后转出一人。众人一惊看去,见此人二十余岁年纪,长身玉立,面色惨白,似有伤未愈。谷令公用手一指道:“这便是掌门内史令龙辰与外界联络的龙展侠!”众人曾从冷生处听说过“龙展侠”的名字,后来区野鹤与木易车去京城寻他。木易车反落入幽入圈套丧命。不料他却在谷令公军中。
谷令公见众人不解,又道:“那日他遭午夜带人暗算,身负重伤,侥幸突围而出,后来来到我府中,一直随在我身边。如今伤虽大好,却仍不可动用十成真力,因此我才一直未让他露面!”他见众人点头,又接道:“如今情况紧急,展侠,只有你再辛苦一遭,一是让掌门内史令作好准备。此事我已飞鸽告知野鹤。二是只怕还要你四出联络那久未动用的‘护卫军’了!”
龙展侠点头道:“是!谨遵令公之命!”他顿了一下,接道:“近日我也接内史令密报,他已觉察到京中情势不妙,早就派人联络了‘护卫军’首脑。属‘护卫军’的天下二十三家帮派门会大半已起身进京!只是防备他人察觉,不敢大队人马齐动。”他这一说,连谷令公都大感奇怪,“怎么?你已与内史令联系了么?我却不知!”龙展侠听谷令公话中略有责怪之意,他忙躬身道:“令公勿怪!大成门千年训令,我只对内史令一人负责!至于天下二十三家帮派门会属内史令调遣一事,除内史令外无人知晓。令公也不例外,若非如令公所说,情势危急,我断不会透露。此事还望令公恕罪。”
谷令公听他说得诚恳,倒也不便责怪。只是听龙展侠一说,心中反而平静了不少。他点头道:“怪不得这几日野鹤飞鸽传书中说京城四周出现不少不明人物,看似江湖中人,又似行伍出身。原来是内史令安排。京城中若有内史令坐镇,再有野鹤一旁攘从,便大有希望,大有希望……”他不禁拈髯微笑。
日见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好歹我青鬼现在也是掌门军令、那内史令到底是谁,该让我们知道了吧!”谷令公环顾众人一眼,缓缓向龙展侠点了点头。龙展侠正色道:“内史令龙辰便是当今三千御林军总管兼大内侍卫都统领龙经天!”他言罢,又向谷令公道:“令公,展侠这便去京城向内史令禀报后,再四处联络!天下二十三家帮派会门,少者数十人,多者上千。这支护卫军的力量,谅谁也不敢小觑!”
此言一出,众人释然。龙经天虽不是朝中重臣,但他统率御林军与大内侍卫,总领宫中内禁,自可居中调动,收四两拨千斤之效。再加上外有一支‘护卫军’,足以与鱼古、高拙音等人抗衡了。
众人目送龙展侠出帐去了。贺穷霄忽然道:“令公,那小卓子落入他们手中,如何处置?”谷令公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立大功者不恤小耻。小卓子是宇文辰血脉,我自不会坐视,否则也对不起宇文。只是当下事态紧急,一时难以两全。况且,我料鱼古等人只是将他作为筹码,不会轻易害他性命。”贺穷霄虽然心中挂念宇文卓,但听谷令公如此说,也只得作罢。
华发生沉吟片刻道:“令公,既然你已决定按旨与联军决战,可有良策?”谷令公半晌不答,忽叹道:“可惜宇文与仪威不在了!”他言下无限感慨。宇文辰、罗仪威与高拙音同称为当朝少壮将领中三大名将。如今宇文辰、罗仪威俱逝,只有高拙音尚在,却是与鱼古通同一气,他如何能不心痛。众人知他言下之意,眼下大战在即,若宇文辰、罗仪威这样的左膀右臂俱在,谷令公自是多了几分把握。如今名将凋零,谷令公如何不叹?
日见大声道:“令公!我们几个虽然比不上宇文与阿馒,但冲锋陷阵,那也是责无旁贷!”
谷令公心中微微一热,用力拍拍日见的肩头,“不错,有你们在,这一战自然把握多了几分!”象日见这等热血热肠的汉子,深合谷令公脾胃。疆场争杀,不只需要谋略,这份血勇尤其难得。
又是黄昏。秋日的黄昏本就惹人怜愁。晚霞满天,黄叶遍地,比两日前的傍晚更衬出三分肃杀的感伤。
谷令公一身戎装,头顶乌金盔,身披赭红战袍,内衬三层软甲。他左手拄着金刀,站在高坡处遥望远方。远处隐约连绵起伏着联军的营寨。夕阳余晖映得那里模模糊糊,不知暗藏多少玄机。
华发生侍立在侧,不禁上前道:“令公,大军已经点齐,不知何时出发?”谷令公面色如水,“再等等!”他只盯着远方天际。又过了顿饭工夫,远处天际终于飞来一物。离得近了,众人看得清楚,还是一只信鸽。谷令公面现喜色,待信鸽落下,解开其足上缚着的布帛条,展开细读。他读罢良久,猛一挥手,似下了莫大的决心,“出兵!”中军旗牌闻令而动,一声声“出兵”的号令传下,逶迤的队伍渐次开拔,一队队驰出营去。
华发生、杜若名与五鬼护卫随谷令公翻身上马,在四周五百名近卫军卒的护卫中,缓缓行去。华发生一头白发用飘带束在脑后,身上却不着铠甲。他一催马,赶到谷令公身边,“令公,是野鹤的传书么?”“不错!我等了两日,终于等来了他的答复!”华发生仍不知谷令公口中所指的答复是什么,但他知谷令公平生用兵深谋远虑,平素不喜多言,运筹帷幄之间谋定后动,未必事事说与旁人知晓。如今既是等来了区野鹤的答复,想必是与此战有关。
华发生沉了一沉,又道:“令公,昨日野鹤既已传书说鱼古勾结联军,促你出兵便是要让我等大军自投罗网,今日令公仍按旨出战,不知有几分把握?”他昨日看了区野鹤的传书,知道鱼古为扳倒令公,一面求天子下旨促大军出战,一面将消息透露给西蕃与大食联军。今日一战联军便是张网以待,故心中不安,实不知谷令公计将安出。
谷令公听他一问,忽地仰天而笑。他白须飘动,声震林壑。华发生见他笑得爽朗之极,心中更是纳闷。谷令公笑声渐歇,才道:“实话对你说,今日一战,实是我平生未有之冒险!纵然在犴墀之乱中,即使有以少敌多、以弱敌强之役,但均是知已知彼,谋定而动。但今日之役,我虽有谋,却实不知对方设计为何。我只是依此地形与敌人兵力推断,才做出兵力安置。因此上,这一役实是一场豪赌!只不过,此番赌得不仅是你我的性命,数万人的生死,更有潼关的得失,甚至我朝天下的存亡。若这一战败了,我等性命难保且不说,联军必克潼关,朝中亦必生内乱,到时天下大乱,百姓涂毒,只怕不知又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众人听他说的如此惊险,都骇得呆了,全未料到这一战竟然是未定之天。华发生不由脱口道:“那令公何必涉险?由我等出战也就是了!”谷令公脸色转而郑重,“我平生数百战,哪一战不是身先士卒,纵然此战危险,又怎能让你们独自承担?”他顿一下,接道:“况且,我谷自仁手中还有一枚险棋,嘿嘿!胜败便在此一举!”
“山鬼”杜若名也纵马上前道:“令公,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如今联军是十万,我军也是十万,还要分出两万驻守在潼关城中。以八万攻十万……”她言有未尽,但意思众人皆明白,以八万攻十万,且对方已有准备,胜算实在太小。谷令公傲然道:“方才我已说过,此战便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天下!不过,老夫纵横天下数十年,漫说八万对十万,想当年平犴墀之乱,我在洛阳城外以五万大破叛军三十二万,不是一样战而胜之!”众人见他忽地意气飞扬,神采奕奕,便似年轻了二十余岁,不由暗自赞叹不已。
谷令公左手一擎,金刀映着夕阳灿然生辉。他猛催胯下马,一路疾驰,向军前奔去。华发生众人不敢落后,忙随他而去。
潼关之外,带河山之险阻,左出右入,多处可以伏兵。当年哥舒海贸然进兵,就失了地利,全军覆没。此时已经入夜,天高月朗。月光如水银泄地。月色下数万大军悄无声息已经逼近联军营寨。谷令公带住马缰绳,回首道:“鱼古既与联军勾结,联军必知我这两日来袭。看此处地形,若我料得不错,联军必然空出营寨,在四面设伏。一会儿我军冲入营寨,若遭围攻,务必要奋力厮杀,不可四处逃窜。我军能否坚守,是此战胜负关键!”他身边诸将点头称是,一个个接令下去吩咐。华发生等护卫不懂军事,听得一头雾水,不明谷令公为何明知敌人有埋伏,仍要一头栽进去。
再走得一阵,联军营寨已清晰可见,只见营寨中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谷令公勒住坐骑,观望片刻,猛地高举金刀,喝道:“破敌就在今日,随我来!”他话音未落,一马飞出,如箭之离弦,射向联军营地。那一刻,众人眼前一亮,仿佛又见到十年前平犴墀之乱时的谷令公。他一出马,众军士齐声呐喊,冲向联军营寨。华发生等人紧紧随在谷令公身后,四外巡视,想看出暗夜中潜伏的危险。可黑夜寂静,四野悄然无声。偌大的营寨毫无反应。
数万大军方冲入联军营寨,忽听响箭声四起,呐喊声、马嘶声、金鼓声齐鸣,暗夜中猛然闪出无数灯光,四面八方俱扬起西蕃与大食旗号。华发生一惊,“令公,他们果然在四面设伏,引我们入围!”谷令却笑道:“来得好!”他大声喝道,“弓弩手射住四面阵脚,盾牌手抵挡八方来箭,长枪、砍刀、大戟、巨斧四队护住两翼,前后左右四营各安其位,中军居中侧应,诸将勒命部众,有自乱阵脚者立斩不赦!”他洪亮的声音在人喊马嘶中仍然传出甚远。
大军突遭袭击,本来有些慌乱,周围将领军卒听了谷令公传令下来,登时依令而行,瞬时便稳住阵脚。此时,四周的联军已经开始冲锋。他们本以为,谷令公的数万人马偷袭不成,落入埋伏,必然忙乱不堪。就此一阵冲击,便可获全胜,孰料谷令公成竹在胸,丝毫不乱,反而镇定自若,数万大军阵法俨然,浑如一体,毫无破绽。
如此一来,攻守逆转。谷军本是由外向内攻,如今反而借用联军营寨取守势,联军弃了营寨,倒变成四面围攻。华发生虽然历经江湖风波,但如此行军布阵、大杀之战还是初次见到,他热血上涌,便想冲入敌阵,但自己身负护卫谷令公之责,却不得轻动。他只见四外火光冲天,喊声不绝,羽箭横飞,刀枪交鸣,金鼓声动,荡人心脾。
这五万兵马是罗仪威自北关节度使镇上带到京城的。罗仪威久随谷令公征战,平日练兵自然暗合令公阵法。因此上,这五万人马在谷令公号令之下,如同罗仪威亲自指挥,进退有序,要方便方,要圆便圆。阵形忽分忽合,一时与联军斗得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谷令公左手倒提金刀,右手怀抱令旗,忽而举刀呼喝,忽而摇摆令旗,白须上汗珠津津而下。华发生见他须眉戟张,知此一战实乃存亡关键。
两支大军十几万兵马混战在一处,初时还看得分明。再战一阵,联军已在几处突破谷军防线。西域联军铁骑往来冲突,两军交界处愈加混沌,难辨敌我。
谷令公奋力纵马上了一个高坡,四处张望,见联军兵马多过己方甚众,已分成数批,轮番冲击。而此一地形开阔,无险可守,显是联军故意挑来留给己方的。前后左右四营军士已略略显出疲态。他将右手令旗摇了两摇,高声叫道,“左营进前营,前营退右营,右营转后营,后营趋中军,中军接替左营。”中军是这五万人马精锐,一直居中策应未动。如今谷令公见前后左右四营阵脚被冲动,形势危急,便发下号令,将四营原本的四象之阵变为五行大阵。
四象阵取地方之四维,中规中矩,利于坚守。五行之阵取五行生克之理,阴阳变幻无穷,变化转折间却是攻守兼备。谷令公一番令下,五万大军登时依令调动,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互照应,生生不息。阵法一旦发动,东西南北中五营连环而动,相生之势绵延不绝。一营有漏洞,各营连环救应。联军铁骑虽然悍勇,但偶然冲破防线的小股骑军尽被相互弥补救应的阵法卷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战一阵,月上中天,阵地上灯火与月光相映,逼得月光也似惨淡无比。偶有一丝透过杀气的月光照在地上,却愈发显得清冷,与四溅的血光比起来,渗得人心头发冷。
谷令公见这五行阵连环相应,以少敌多,尽可抵挡得住联军攻势,心中一宽,“只消再顶得数个时辰,等天色放亮。若野鹤不食言,便大有胜算!”他才思虑未止,忽觉脚下一震,接着四处轰轰之声不绝,自己这边营中四处火起,连自己站得这个高坡也摇了几摇。他身周五鬼和华发生等护卫忙抢上前去,将他团团围在中心。谷令公伸手一拂,推开几人,反提马向前,站在高坡最前端。他极目四望,见营中烟火缭绕不绝,紫烟乱溅,不少己方军士倒伏于地,生死未卜,显是中了极厉害的火器攻击。
一名中军已飞马驰上高坡,伏地禀道,“我营中突然四处起火,如遭雷击……”他话还未说完,谷令公便已明白。联军定是预先在留下的这块营地下埋了雷火弹之类的东西,却将引信远远连到营外。如今联军见攻击不奏效,便引燃此物,如同以炮轰击营地无异。
谷令公见四处军士阵脚大乱,自相救顾不迭,心道:“我行这招险棋,却未料到联军尚伏下这一手!”他久经战阵,虽慌不乱,定神再看,见联军一部已奋力从北营冲开一个缺口,直向中军扑来。谷令公转身喝道:“敌势猖獗,胜负悬于汝等。速速堵住缺口,击退来敌!”他身后便是五百近卫。这五百骑俱是精锐铁骑,千挑万选,平日上阵从不离他左右。如今谷令公见形势紧迫,又离天明尚早,自己身边只剩这一支队伍,无奈之下也只能用之。
这五百人听令即动,催动战马冲下高坡,直扑北营缺口。北营受炸最烈,士兵死伤甚巨,本已抵敌不住联军铁骑猛冲,正在节节退却。这五百骑如狂飚突进,怒潮初生,挟裹着一股逼人之势直冲过来。这支人马既是护卫谷令公的近卫,俱可以一当十,又兼久未经战阵,如今出马,直如离弦之箭,蓄势已满,其势锐不可当,虽只五百人,不啻数千人一支生力军,登时便将联军前锋冲得七零八落。
他们原先都是各营身经百战之士,不但刀马娴熟,且颇通战法,战得一刻,见北营危险渐去,便勒马回转,冲向他处救援。如此往来冲杀数回,不过半个时辰,竟渐渐顶住联军借爆炸之势冲开的缺口。营中各军得此一助,将死伤将士逐一安顿,渐稳住阵脚。双方又斗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五百护卫军才回转高坡之上,查点之下,却已折了数十人。
谷令公在高坡上驻马观望,见月已当空,时交三更,两军仍呈胶着之态。他思忖半晌,料来那两路应当已到,转头吩咐道,“发号令!”五鬼闻言,各自怀中掏出一物,齐齐点燃,伸指一弹,高高放上半空。只见五道彩焰腾空而起,中间一道直上高空,经久不散,其余四道在天际划过,分向四方落去。烟花绚烂之极,在午夜中如惊鸿乍现。一时间,缠斗的两军士兵皆有不少人仰望苍穹。
随着烟花落下,在联军南、北两侧阵后铁蹄声响,地动山摇,似八月雷动,钱江潮来。围攻的联军闻之色变。华发生不明就里,跃上马背,向南、北两处看去,只见自联军侧背杀出两彪人马,每支都有一万有余,所着正是己方服色。旗帜招展中,一个“日”字、一个“贺”字隐隐约约可见。冲在两支队伍之前的两员大将一握铁矛,一执长刀,宛如天神下界,八面威风,正是日见与贺穷霄。
杜若名在一旁赞道,“令公好计!”华发生此时也已明了。自己随谷令公出兵时只见五万人马,却不见日见与贺穷霄。那时令公只道另有所用,如今见他们杀出,想是令公让其绕道赴联军侧后,当此双方不进不退、不胜不负之际突然从南北杀出,可收雷霆一击之功。
日见与贺穷霄各带领一万五千人马,兼程半夜,才赶到不久。日见早等得不耐烦了,此时见谷令公信号发出,便催动各自人马,从联军侧背杀出。联军本在围攻营中这五万人马,不防南北两侧各有一支军队来袭,登时分兵去拒。被围人马见己方援军到来,精神大振,大呼奋战,四面冲击,将联军铁桶般的围阵冲得颇为松动。
华发生喜道:“令公,我等这就借机冲出,里应外合,击溃联军!”谷令公却微微摇头,“不然!按理说,两军激战已久,我方三万大军加入,敌军阵脚便当大乱。你看眼下敌军虽暂时一乱,却似并非毫无准备,不似我预想般被日见他们一冲即溃。难道联军更有埋伏,待我等出动而一举聚歼?”他既似自言自语,又似答华发生之问。华发生与山鬼对视一眼,心道:“战阵之上,千变万化,果然非武林高手对面搏杀可比!只是不只是否是令公过于谨慎了?”
联军此时被南北中三处谷军相向冲杀,渐渐收缩,已非当初围攻之阵形,但果如谷令公所言,并不特别慌乱。联军阵线一缩,防守之力便增强几分。此时两军人数相当,虽然联军腹背受敌,但也不见有何必败之象,只是渐入苦战而已。
谷令公沉吟道:“西蕃、大食联军中定有深通兵法之人,其军竟然临危不乱。若非早有伏兵,便是此领兵镇定自若。如此大将风度,谷某平生倒也不多见!”再看得一会儿,仍不见联军有甚反击之举,只是一步步被两侧的日见和贺穷霄二军压得退缩在一起。谷令公暗道:“难道是我过于谨慎?依兵法来看,联军若无接应,如此苦战下去,十有八九是败多胜少之局。”他犹豫片刻,举起金刀,大喝道:“敌军已经势微力穷,我等由内向外冲杀,可一举破敌!”那数百近卫铁骑见战场上形势变化,早已按捺不住,听谷令公一声令下,拥着他直向高坡下冲去。五营将士也齐声发喊,大举向联军攻去,眼看与日见、贺穷霄两军的合击之势已成。
两军混战,原本严整的阵势已失,多处呈犬牙交错之混战局面。此一番近身肉搏,更是惨烈。双方一团团士卒纠缠在一处,几难辨你我。华发生等打起百倍精神,生怕谷令公在乱军中有所闪失。
激战正酣处,杜若名忽道,“白鬼!”华发生不解,“怎么?”杜若名玉指一伸,华发生见前方一群联军士卒压地而来,接战处如舟斩浪。杜若名摇头道:“这些人不似寻常军士,身法太也矫捷,你看令公近卫也阻他们不住,而且……”
“而且怎么大多身形婀娜,象些女子?”华发生目光如炬,登时也看出不妥。两军虽纠缠在一处,但联军尚未攻到己方中营,这伙联军士兵行动若鬼若魅,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一下子就攻到令公的近卫军。而且举手抬足间,近卫军士纷纷倒地,竟然阻挡不住。他一招手,生、死、求、爱、怨五鬼散开,团团围在谷令公身边。
不过片刻间,这些人已来到近前。十数名近卫军方要冲向前拦截,那群人中为首者双手一分一挥,众人只觉眼前银光乍现,寒芒暴涨,似月光泄地,周身无不感到一寒。华发生大喝一声,“不好!”他身形飞起,挡在谷令公前,袍袖连拂。
似一阵朦胧的月色扫过,周遭气氛复归宁静,但上前拦击的十数名护卫军已横尸当场。众人坐马多亦倒毙于地。谷令公坐下的青骢马哀鸣一声,跪伏于地,挣扎着想站起靠向主人,无奈晃了两晃,终于跌翻。杜若名斜纵出去,伸手一指,“西天云幻千重变,一片月华在清秋!月光女神卡卡的月华霰果然了得!”
对面那些人停了脚步,散成半圆逼过来。为首一人格格娇笑,“纵然我月光千变,竟也奈何不得令公分毫,今后江湖上传言起来,月光女神四个字岂非浪得虚名?哈哈……”众人听她语调又滑又腻,听在耳中似有只小手在心头搔痒。
迎面来的这十余人都是联军服色,但此时离得近了,众人看得清楚,为首的一人高挑身材,面罩白纱,身形窈窕,分明是个女子。如今听她开口说话,等于直承自己身份。华发生不由心惊,月光女神卡卡是西蕃第一高手,兼之其身份高贵,平日难见其踪,更是为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其暗器“月光霰”名动江湖,几已不在“破烂王”萧寒的销金线之下。方才其一出手,月光霰威力乍现,实是令人不可小觑。他长身四望,见远处旗帜飘摇,日见与贺穷霄两军已经逼近。日见与贺穷霄两人刀枪齐举,奋战正酣,离令公这里越来越近。
杜若名听卡卡细语柔声,心中亦是说不出的受用,心道:“我是个女子,犹有这种感觉。要是男子听来,岂非定要心驰神摇!”卡卡朱唇轻颤,又开言道:“我西域之人,久慕谷令公威名,我等此来,便是想请令公虎驾到西域一行,也让边荒小民大开眼界!”华发生怒道:“两军阵前,怎么这么多废话?!你们要打便打!”卡卡不怒反笑,“嗬嗬,这位小兄弟倒是快人快语,那……”她话才说到一半,华发生忽觉眼前银光一闪,如闪电般迎面窜来。华发生身随意动,仰倒在马背上。劲风过处,几缕白发飘在空中。饶是他躲得迅速,飘起的头发还是被扫到。
华发生知敌人必有后招,也不起身,顺手从身边抽出长扇,在身前一晃,划个半圆。他这长扇纯钢打就,扇骨长达二尺有余,合则为矛,开则为盾,实是攻守兼备的利器。华发生一扇既出,在马上借势后纵,身子向后射出。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叮叮当当数声响过,一条银蛇也似的长鞭追声袭去,已与华发生手中的长扇换了数招。华发生在空中一个转折,待落到地上,才看得清楚,卡卡手中一条银色长鞭方收回去。
杜若名脱口道,“月影鞭!”
月影鞭!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月影鞭!鞭出如月影,勾魂于无形!
卡卡却仍是笑语盈盈,“多年未用,又现丑了,让人见笑!”她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刚才曾出手偷袭华发生。旁人若不知情,听来便似在寻常演武一般。华发生大怒,他知今夜一战关系重大,卡卡等人既来,便不会善罢干休。她既已出手,何必再和她多费口舌,当下虎吼一声,扇子一摆,便扑向卡卡。
卡卡动也不动,仍在咯咯娇笑。她身旁一人从侧已攻出,接下华发生猛攻的数招。卡卡笑道,“既然小兄弟耐不住了,大家不妨一起玩玩儿……”她话一出口,身边的几个人身形飘动,向谷令公攻去。杜若名和五鬼兵刃早持在手,见敌人袭来,早迎上去。
夜色流动,如鬼在侧;月色宛转,凄清如许。方圆十里之内,十几万大军正在殊死搏杀,喊杀之声本已喧天动地。突然之间,一切喧嚣之声却归于寂然。只因令公周围杀气大盛,双方十几人心神俱在敌人身上,已达物我两忘之境。
杜若名身为血杀十二阴鬼之首,自然高出众人半筹。她审时度势,见对方共是八人,除卡卡外,尚有一个女子盈盈在她身边。两人游走在圈子周遭,挡住谷令公的五百近卫军。这数百近卫军虽然精锐剽悍,但怎敌得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们明知不敌,却全凭一片血勇,前赴后继,纷纷冲上前去。
谷令公在圈子中心,亦知今夜情形险恶。他眼见自己多年的忠心手下纷纷倒地,断喝道,“你们速速退开!”他语气自有一股威严。数百近卫军虽听谷令公令下,但不忍远去,只稍稍退开数步。卡卡两人也不紧追,只护在圈子外侧,不让众军士靠近。
此时月色虽冷,却仍抵不过散出的杀气。杜若名见对方来势凌厉,华发生已被一人缠住,己方似处在劣势。她本拟擒贼擒王,先制服卡卡,但未料卡卡竟然并不上前,只在外面袖手而观,似已全局在握。她无奈之下,挥动掌中的“水中刀”,当先挡住面前一人。两刀相交,金铁交鸣,竟隐隐发出水声。
“是你!”杜若名抬头,正对上一双冷冷的目光。这目光如刀如剑,若冰霜乍至。那人却不答话,手中刀连绵而出,霎时便攻出十三刀。杜若名见招拆招,口中却喝道,“盛颜,你们幽人竟然勾结外敌,谋害令公!你的断刀便只会杀自己兄弟么?”盛颜冷笑,“山鬼,你不在虾稻谷享你的清福,却来赶这浑水么?”杜若名心中暗叹,情知幽人与联军结盟之事已成,与她多说无益。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护得令公过了今夜。她心念一动,掌中水中刀寒芒大盛,涛声乍起,若长江波涌,天外水来,滔滔不绝。
盛颜身为幽人三大高手之一,断刀二十九路纵横江湖,平日罕逢敌手。她见杜若名水中刀似无形,似凌虚,变幻莫测,登时收起了小视之心。二人以快打快,乍一接战,便斗得旗鼓相当。杜若名虽然毫不落下风,但心中焦急,“若对方来袭的俱是此等高手,只怕五鬼抵挡不住!”
围攻五鬼的共是四人。这四人知五鬼“七苦之阵”了得,虽然老、病二鬼已死,这阵法威力大减人,但仍不敢贸然进攻,只是围着五鬼团团乱转。
华发生一击卡卡不中,反被旁人接战过去,心中更是焦急。他与杜若名一般心思,只盼击杀或擒住卡卡,才能速速了结今夜之战。他长扇挥动,架住对手长剑。对手身形如魅,似轻烟薄雾,根本无迹可寻。三招一过,华发生惊呼,“飘飘!”对面的女子哼了一声,“我早跟你说过,五年前就没有了什么飘飘,我是傅尘瑶!”
“飘飘,你何苦与幽人混在一起,与我们为难?”他话还未说完,忽觉背后阴风刺骨,似有人窥视。那人虽未出招,但杀气已在,自己长扇递出,力便不敢使尽。华发生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傅尘瑶既在,午夜定在不远。午夜那夜在谷令公府中一战受伤不轻,想是还未痊愈。这影子神功本就是两人同修。二人心神相应,如同一体。以前都是午夜在明,傅尘瑶在暗,午夜今既受伤,便转为傅尘瑶的影子,又有何不可?他与傅尘瑶互为影身,在自己身周窥视,伺机出招。对付一个傅尘瑶犹可,再加上一个午夜,自己十有八九不是敌手。何况……何况自己面对的是飘飘,纵然有杀招,又如何下得去手?
傅尘瑶似看出他心意,娇喝道,“白鬼,你纵然心慈手软,我也不领情!”她长剑闪烁,吞吐不定,招招不离华发生要害,哪里可见一丝昔日之情?华发生一凛,今日事关令公安危,社稷大事,怎能再顾儿女私情。此心一生,华发生手中长扇摆动,忽分忽合,狠辣招数绵绵而出。
那围攻五鬼的四人呼哨连连,攻势甚紧,但只是顾忌“七苦”之阵,不敢迫得太甚。五鬼人数虽众,但眼前这几个人实在太强,阵法又发动不起来,只能苦苦支撑。再斗片刻,卡卡在一侧冷笑,“十二阴鬼,当真如此了得么?你们两个不也是十二阴鬼么?”那四人中有两人身躯一震,招数加紧,未过几合,已抢近了几步。怨鬼在五人最前,见两人来势凶狠,大关刀劈出,如铁锁横江,拦在面前。大关刀呼啸声中,两人面纱被揭起。三人同时惊呼。怨鬼见来袭的两人都是二十来岁年纪,面容清峻潇洒。
谷令公借着月光也看清两人面容。他不由大喝,“宇文萧翔,你兄长被人害死,你怎地还为虎作伥!”那左首一人正是宇文萧翔。他不怒反笑,“令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哥不识时务,可怨不得旁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是逍遥鬼!”他虽说得简略,但众人亦听得清清楚楚。上次在宇文家他设下圮地阵,困住众人,其后便失踪不见,不知哪里去了。众人实未想到,他亦是十二阴鬼之一中的逍遥鬼。他口中说话,攻势不减,“你我既都是十二阴鬼,何必自相残杀!将来江山底定,你们也不失封侯之尊,你说是么,落魂鬼?”他前半句话是说给五鬼听的,后半句却是向他旁边的年轻人说。五鬼心中又是一凛,这年轻人原来便是同列为十二阴鬼之一的落魂鬼花残。
众人未曾想到,在这潼关外的战场上,竟然聚齐了十二阴鬼的山鬼、白鬼、青鬼、生鬼、死鬼、求鬼、离鬼、怨鬼、逍遥鬼和落魂鬼。除了死去的老、病二鬼,十二阴鬼算是一个不差!此等情形,在大成门中已多年未现。众人更料不到的是,宇文萧翔竟然不理会其兄宇文辰被幽人害死,反与幽人合流。
今夜之潼关战场,意外迭生!联军派来杀手刺杀谷令公倒也罢了,其中竟然大半都是幽人中的高手。连宇文萧翔和花残也现身其中。大成门幽素两派纷争虽烈,但原也是政见不同,如今闹到兵戎相见,甚至在战场之上勾结外敌,以命相搏,却是从所未有之事。
宇文萧翔与花残见本来面目已现,索性不再有所保留。二人知月光女神卡卡武功卓绝,此战有胜无败,故有恃无恐。二人双掌齐出,齐齐拍在怨鬼的大关刀上,震得怨鬼倒退几步。怨鬼身后的离鬼、死鬼钩针齐出,挡住二人。怨鬼退后一步,撤在离、死二鬼身后。生、求二鬼从侧面迎上,已将宇文萧翔和花残裹在阵中。七苦之阵一旦发动,连绵不绝,五鬼此进彼退,连环进击。宇文萧翔与花残二人左支右绌,登现颓势。宇文萧翔气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袖手旁观!”另外那两人却笑了起来。笑声若早莺啼枝,雏凤出谷,荡人心脾。一人道,“逍遥鬼和落魂鬼此时是逍遥还是落魂呢?”另一人道:“他们要抵挡不住了!姐姐不心疼么?”先前那人接道:“我看是妹妹心疼了吧!”二人叽叽咯咯,竟然对起话来。
月光女神卡卡远观局势,不由喝道:“你们两个不上前,还在说这等风凉话!小心后悔!”那两人听她责备,登时敛起笑容。二人双双一抖手,两条长鞭悄没声息袭出,分击生鬼、死鬼脑后。
杜若名冰雪聪明,听她们几人对答,又见两人亮出长鞭,心念电转,脱口道:“逍遥鬼、落魂鬼,你们贪图美色,竟与敌国联姻!五鬼小心,她们是卡卡座下左右护法!”温柔听她身份被山鬼道破,哈哈大笑,“我温柔仙子嫁谁,用你来多嘴!”她嘴上如此说,心里确也佩服杜若名。
月光女神为和幽人结盟,答应其座下左右护法温柔、田蔚与宇文萧翔和花残联姻。温柔与田蔚心高气傲,本就不甚满意,此时见宇文萧翔和花残陷入阵中,便忍不住出言讥讽几句。话虽如此说,他二人也知道今夜形势,手上并不怠慢,双鞭联袂而上。她二人一当真加入战团,五鬼压力陡增。
杜若名见对头一个强似一个,卡卡和另一个手下还窥视在侧,时间拖得久了,只怕更加不利。她招招抢攻,水中刀上雾气大盛,氤氲之意纵横来去,逼得盛颜连连后退。但“骷髅画”盛颜绝非浪得虚名,虽一时稍处劣势,却丝毫不乱。她断刀左挡右拒,只是牢牢缠住山鬼,不让她脱身去援助他人。
生鬼听得脑后风生,低头避过。求鬼从旁攻上,接过田蔚的一鞭。人生在世,谁也脱不开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七苦。七苦之阵,因缘而生。田蔚鞭名相思,相思便是求不得。田蔚与求鬼只交一招,二人心生感应,俱是一震。只缓得一缓,离鬼双钩已从旁递上。温柔手中的夺情鞭却也已缠来。她二人一进阵,五鬼压力大增。宇文萧翔和花残二人也就罢了,温柔和田蔚这一入阵,与宇文二人阴阳相辅相成。四人又有婚姻之约,此时正是若即若离之时。凡此时之男女,心中柔情蜜意,远过人生之苦意。纵有求、离、怨诸苦袭来,四人连环救应,却也尽可应付得了。反观五鬼,虽说七苦之阵变幻莫测,因人而变,但也要看施行者修为。五鬼既修七苦之阵多年,难免多所浸淫,不知不觉中亦受了这七苦所惑。此正所谓佛家所云“所知障”,正是对这七苦太过了解,反而自己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五人见七苦之阵困不住四人,心中焦急之下,各受其惑。生鬼心忧令公之生,死鬼一味欲置敌于死。战而不胜,求而不得,怨心便生。这七苦之情生生不息,反将五鬼自己弄得束手缚脚。
华发生与傅尘瑶已缠斗到百招开外。他心中焦急,口中断喝,“飘 飘,你便如此无情无义么?”傅尘瑶冷笑,“不知当年是谁无情无义?”“当年纵然我负你一时,也不过为了江山社稷……”他话才出口半句,便感冷风袭来。华发生心头一震,午夜终于出手了。傅尘瑶与午夜二夜心意相通,见午夜出手,她长剑一挥,将华发生身前数步方圆尽皆笼住。华发生连躲过午夜三招杀手,心中长叹一声,这两人一明一暗,连环进击,自己终究不是敌手。若是与飘飘联手的是自己,二人联剑江湖,何等快意!他心中一痛,手上便缓了一缓。须知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差池,他这一缓虽稍纵即逝,但午夜此等高手如何能放过。午夜手中剑杀招迭出,一时间剑气大盛,已将华发生笼罩在内。华发生失了先机,奋力挡了数招,渐渐处于下风。
他向傅尘瑶望去,见她面色如水,一如五年前离别时的表情。华发生心中一动,本已递到半途的长扇凝立不发。他是多情之人,受相思所累,以一对一也未必能战胜傅尘瑶,再加上个午夜,更是万无胜理。午夜见机可乘,长剑一摆,已刺破华发生后心衣服。华发生见傅尘瑶仍是一幅不喜不怒的表情,心中凄苦,暗道,“就死也死在你的手里!”他双足一顿,向前扑去,手中长扇脱手,掷向身后。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了!午夜一剑刺伤华发生,待要再向前递,却陡然觉得劲风扑面,见他长扇扑来,忙低头避过。华发生身形前扑,胸前空门大开。傅尘瑶长剑抖动,自左至右,在他胸前划了个长长的口子。华发生倒在地上,胸前血如泉涌。傅尘瑶上前一步,伸剑尖抵住他胸膛。
华发生见长剑及身,却毫不惊恐,两眼中柔情流转。傅尘瑶一剑刺破他衣衫,陡然见到华发生脸上神情,五年前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她心中一乱,这剑再也刺不下去。傅尘瑶目光一垂,正看到华发生颈中佩玉,心中更痛。她不用细看,也知道那玉上的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正是自己当年赠给华发生的定情之物。睹物思情,傅尘瑶长叹一声,手中剑坠在地上,心乱如麻。原来他这些年时时念着我,并未忘记我!她双手颤抖,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她仰天而望,见月色皎然,周遭十几万人的厮杀浑不在她心上,便如回到二人当年花前月下之时。不过瞬时间,傅尘瑶心中似过了千百年般。纵然你负我,我又怎能杀你?既不杀你,再见你徒增伤心。她银牙一咬,扭身便走。十几万大军在她眼中如同无物,片刻便消失于人群中。
午夜与她心心相通,已体会到霎时间她心中百味杂陈。傅尘瑶一去,午夜登时感到心灰意懒,连眼也懒得睁开。他心中情知今夜是难得之机,但影子心法却是半点不由人。午夜只感一片萧索之意,再无半点仇恨。这感觉从所未有。他用力一跺脚,直向傅尘瑶追去。华发生本拟闭目待死,万未料到居然傅尘瑶会有此一举。他压力一去,登感前胸后背伤口巨痛难忍,只得盘膝坐下,运气调元。
月光女神卡卡见傅尘瑶伤心而走,大出意外。她未料到居然傅尘瑶和午夜大占上风之下,竟然径直离去。卡卡遍观场上局势,一挥月影鞭,指向杜若名后心。杜若名本渐渐取得上风,突觉周身气流一窒,连手中刀也缓了一缓。她不用回身,也知道是卡卡出手,暗叫不妙。若自己与卡卡平手而斗,也许还有几分胜算,但如今前有盛颜,后有卡卡,只怕支持不住。
十余招一过,杜若名左腿便被月影鞭扫过,带下半截裤腿。她雪白粉嫩的小腿上数条血丝毕现。她只一缓,盛颜的断刀又到。躲得稍慢些,断刀在她鬓边掠过,割下几绺秀发。山鬼心中长叹,不料今日一败涂地。再过数招,她已被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水中刀出招章法大乱。卡卡长笑一声,月影鞭刷刷接连两招,“冷月招魂”、“寒月渡鸦”将杜若名水中刀缠住,盛颜心领神会,断刀斜推,将杜若名身前身后退路尽数封死。杜若名接了卡卡两招,不由退了一步,正将后心撞向盛颜刀锋。她心中虽知,但也无计可施。
便在这千钧一刻,杜若名只听当当两声,两件兵器从身后递来,架开盛颜的断刀。她回头看时,却是日见与贺穷霄已杀了过来。杜若名暗叫侥幸。她只微微冲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日见二人早看到谷令公身边情形不对,但无奈万马军中一片混乱,直杀到现在才一路杀出重围。幸好及时赶到,救下杜若名。两人刀矛并举,将盛颜逼开数步。盛颜功败垂成,心中大怒,二十九路断刀缭绕而出,以一敌二,犹自攻多守少。杜若名精神一振,水中刀盘旋再出,又敌住那神鬼莫测的月影鞭。
谷令公被围在五鬼当中,心中甚急。他见日见与贺穷霄两路大军虽然大占上风,但并未将联军击溃,如今自己手下这几人又与来袭的杀手纠缠不止。这一战看来尚在未定之天。他抬头看看天色,已过四更,离天明尚有些时间。他正思忖间,忽听战场南、北两侧又生异响。这声音在万人呐喊厮杀中毫不势弱,清脆之极,便如在寂静深夜,有人以铁器相撞击。但一、两人撞击铁器无论如何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响。这声音听起来便似千万人齐齐撞击。他极目看去,不由大惊,只见南、北两侧各现出一个约万人的马队。虽然看不真切,但晃忽间大致不差。这两个万人马队齐刷刷自南、北高处冲下,虎视着战场。两支马队上的士卒一色左手圆盾,右手弯刀。马蹄翻腾,亮出点点寒光。原来马的脚下蹄铁雪亮,映得周山寒彻,震得战场摇摇。
这才是联军图穷匕首现的一击。联军在南、北两侧各伏下一万人马。这两万人马是西蕃与大食的精锐,都是从各营选拔而出,特地留做这最后一击。方才日见与贺穷霄两军杀出,他们仍蛰伏不动,就是等两军师老兵疲后,再行杀出,以一举获胜。也正因如此,联军乍遇日见与贺穷霄两军冲击,才能临危而不乱。
这两万骑兵一出,战场上形势又是一变。西域联军素以骑军闻名,何况这两万人是精选之卒,以上势下,如初夏急雨骤至,雷霆万钧般直压上来。弯刀闪闪,当者披靡。谷令公心中长叹,“我一世英名,今日要毁在此地!”但他毕竟数十年纵横天下,当此时,仍镇定自若。他高声呼喝,“各营别乱!听我号令!进休,退伤,左生,右杜,惊、死、景、开为四翼,牢牢守住阵形!”这休伤生杜惊死景开八门乃反八门阵,若以之守,生死相生、休杜无常,并非一时三刻可破。谷令公见敌军势大,便下令摆出这反八门阵与联军相抗。两军本已纠缠杀在一处,但谷军训练有素,听中军官传下号令,各安其位。阵法变换,渐渐将联军拒在阵外。刚刚从南、北两侧杀下的铁骑虽骁勇无比,一时也冲不破这八门变化。数百先锋冲得急了,被裹进杜门、休门,登时越陷越深,全数覆灭。
饶是如此,攻守仍是逆转。谷军在联军内外夹击下,莫说突围,便是严守也有些力有不逮。但仗着反八门阵奇妙,终究暂时顶住联军进攻。
谷令公见己军暂时稳住阵脚,才放心再看身周形势。此时,五鬼与宇文萧翔等四人斗到酣处,头上已腾起丝丝白雾。那四人亦是大汗淋漓而下。双方俱到了紧要关头。杜若名的水中刀终究较卡卡的月影鞭逊了半筹,已经渐渐被月影鞭圈住,腾挪间离不开月影鞭的鞭风所及。日见与贺穷霄二人合战盛颜,却是一时未分胜负。可对方尚有一人守在外围,伺机而动。谷令公忧心如焚,但却又无可奈何。
月色渐渐转西,天色已近五更。此时正是启明星将升未升之际,乃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众人已辨不清眼前对手来招,只紧紧守住门户,间或递出一、两招即收。
忽地天色一暗,众人眼前漆黑一片。接着东方微微一白,竟是已破晓了。随着这灰白色渐渐在东方天际扩散开,远方隐隐传来地动山摇之声。这声音如海啸一般,由远及近,来得甚快。谷令公面现喜色,向西方张望。不多时,西方现出一彪人马。这支铁骑来得若狂风疾闪,愈来愈大。只见来的皆是纯白马驹,马上士卒青袍飘扬,手中一色长枪大戟,密密匝匝,不下万骑。
青袍白马营!
战场上的两军都愣住了。谁也未料到青袍白马营居然会在此时出现在潼关之外。谷令公仰天大笑,终于来了!这才是他手中的致胜险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两军阵前交锋,以正合,以奇胜。这一役双方奇招迭出,俱是出人意表。毕竟还是谷令公最后这招棋高了一筹。只是这招棋实在太险,全无把握!
青袍白马营素为宇文辰掌管,其实也是谷令公手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马。这一营虽只万人,但皆是宇文辰多年训练所成的强兵。说是以一敌十略有过分,但这万人征战多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从未一败,当真抵得上数万大军。更何况此时两军已激战一夜,俱都疲弊不堪。青袍白马营此时到来,无异对联军是致命一击。联军千算万算,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本在京城高拙音掌握之下的青袍白马营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潼关城外。其中缘由,只有谷令公一人心知。他两日前接获区野鹤传书,知高拙音、鱼古已与联军结盟,要逼他出战,他便心生此计,似故意中了联军上屋抽梯之计,假意陷在阵中,再让日见与贺穷霄在两侧接应,又密令区野鹤以先帝赐给自己的免死金牌暗召青袍白马营兼程前来。谷令公本也不确定区野鹤能否调动得了青袍白马营。青袍白马营素为令公部下,今闻令公见招,虽未得高拙音之令,但皆群情汹涌,一意前来。高拙音此时虽已知晓,但无奈令公免死金牌乃先帝所赐,便是当今圣上也一时奈何他不得。
青袍白马营一到,谷军精神大振。联军渐渐不支。卡卡本料己方稳操胜算,此时突见一军杀出,眼看计策不成。她也失了平素的稳重,高声呼喝,“你还不快来!”站在一旁掠阵的那最后一人听她招呼,飞身抢上,直扑向谷令公。五鬼与宇文萧翔四人已斗得精疲力竭,无论如何再也阻不住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掠过。谷令公连退数步,已离开五鬼保护,此人如影随形跟至,掌中长剑飞舞,直取谷令公要害。谷令公金刀一横,连架数招。杜若名、华发生与五鬼见情势危急,几乎都要呼出声来。
离鬼随谷令公多年,见谷令公再有几招便抵挡不住,势必殒命于此。他无奈之下,心中难过,脱口道,“诸行无常,恩爱终归别离!”他本是出自本心,随意而自语,岂料正合了七苦之阵的要旨。须知相思正是求不得,但纵然求得,也终有离别之时。人生纵然百年,不过白驹过隙,早晚免不了归于黄土。至亲至爱之人,俱难免这死别。田蔚乍闻此言,不由勾起心事,一愣时,相思鞭正碰上别离钩。离别岂非正是相思的克星?她心念刚转,相思鞭已被别离钩绞得脱手飞出。
急攻谷令公的那人听到离鬼的话,也是一愣,手中长剑缓了一缓。谷令公得此机会,金刀柱地,深吸一口气。他又退几步,已距众人甚远。只要再退得数步,那数百近卫便在左近。待得一入近卫军中,便可挡得一时三刻,那时便可转危而安。
杜若名偷眼见到谷令公转眼便可逸走,心中欢喜。但卡卡何等样人,月影鞭无孔不入。杜若名本已落下风,又一疏忽,月影鞭已直破中宫,刺到身前。杜若名无奈之下,着地一滚。饶是如此,后心还是被重重击了一记。月影鞭鞭如其名,初中时若月影拂身,无甚感觉,但不过片刻,杜若名心头一窘,热血上涌,直喷出来。
卡卡一鞭击倒杜若名,左手一挥,月华霰已出,直袭谷令公。谷令公再了得,也躲不开她这等神出鬼没的暗器。眼见一片月华临头,谷令头心头反而宁静,微微一笑,静待其加身。
突地,他眼前一花,一人已扑到他身上,抱着他着地滚去。只听叮叮叮一串清脆声响,月华霰尽数打在这人背心。来人扶着谷令公站起身来,才叫道:“野鹤来迟,令公受惊!”他话音落时,已脱下自己的金丝绵甲背心,罩在谷令公身上。
田蔚相思鞭被夺出手,不过瞬间之事。她念头转得极快,鞭一出手,便腾身而起,左手一拂,右掌一送,已将相思鞭凌空拍了出去。相思鞭宛如游龙,直射向谷令公咽喉,便似一杆标枪不二。温柔见田蔚出手,长鞭抖出,拦住身前数鬼,右手连扬,暗器漫天飞出。
正是唐门的千丝万缕!谷令公才披上金丝绵甲背心,暗器与相思鞭齐至。区野鹤知令公绝躲不开田蔚的相思鞭。他大惊之下,挡在谷令公身前,双手一绕,已将相思鞭盘在臂上。但他双手齐占,背心已脱,前胸全在千丝万缕笼罩之下。
区野鹤暗道:“救得令公,我一死也不枉了!”他才念头一动,旁边一人已飞身扑上,挡在他身前。一篷千丝万缕都打在那人身上。众人定睛看时,正是那最后加入战团的人。区野鹤不解,伸手扶住那人,揭去她脸上面纱,见她赫然正是缘荷!缘荷嘴角已沁出血来,却面露笑容。区野鹤震惊之下,悲痛莫名,狂呼,“你这是为何?这是为何?”缘荷气息已奄奄,淡淡道:“只因你是区逸!”区野鹤脑子中一片空白,只觉缘荷纤手一松,再也不动。
卡卡见己方三人连击不中,待再进击,但回首望去,见青袍白马营已将联军冲得七零八落,不多时便可冲到眼前。这一战本已稳操胜券,即使青袍白马营到来,也仍有机会杀死谷令公,可最后仍是功败垂成。她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见时机已逝,无奈之下,打个呼哨。温柔、田蔚、盛颜、宇文萧翔、花残几人亦知事不可为,转身随着卡卡而去。
青袍白马营的军士纵横来去,意兴飞扬,满山遍野俱是大呼“令公”之声。再战一阵,天已大亮。联军十万人马被杀得大败,连退不止。
谷令公心中却毫无喜意。此一战,危而后安,实是险胜。若无青袍白马营到来,胜负难说得很,况且己方损失颇重。看联军中亦颇有会用兵之人,日后仍是劲敌。然最痛心者莫过于幽人与联军结盟,竟在阵前刺杀自己。这一场争斗的凶险尤有过之,己方华发生与杜若名重伤。青袍白马营擅自离京,虽有自己的金牌,皇上不会如何为难自己,但日后鱼、高等人必借机发难。潼关暂时转危为安,但京城中风云才起,山雨欲来。种种念头,一时纷至沓来。谷令公走上高处,四望关河山险,只见遍野遗尸,刀矛凌乱,哀马四散,旗鼓坏损,满眼萧瑟。
这天气已经是深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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