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SIDE A
　　
　　 秋天第一片叶落的姿势必定是优雅致极的，只是我们还没从夏日灼热的温度中回味过来，就让她独自带着绝尘的气质离开了树梢，那么沉静，静到看不出她的委屈。等我们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已是黄叶纷纷坠落时，坠得无法挽回。
　　
　　 安静了两个月的校园又重新喧闹起来，各班都在扫除。桌椅被撞的叮哐作响，水洒的到处都是，拍倒了灰尘。夏日浮灰扫地出门时，教室里居然有雨后街道的清新味道。老杨的眼睛满意的在教室四周巡视了一遍，接着发表新学期祝词：“这是我们在校的最后一个学年了，主要学习一些专业课程，你们接受起来也许不那么容易，如果还用上学年那样的态度学习，我看你们就不要毕业也不要继续入厂实习了。我会看你们表现，如果两个月以后你们还是老样子，我只好召开一次家长会，学校和家长会配合起来管理你们……”
　　 “啊？……　……”我们拖了长长的音，沮丧的回应老杨义正词严的开场白。
　　
　　 “砚清，砚清……你等等我。”周平从后面赶上来。“早上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害我白跑一趟，还迟到了……”。
　　 “今天迟到，可以少干点活……”
　　 “你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变态啦。”
　　 “呵呵。只要不变成男人就行！”
　　 我忍不住，还是笑了。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他试探的问。
　　 我点一下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摇一下头。“不知道。”
　　 “我们去河边坐一下吧。”我提议。
　　
　　 九月的黄河水浑浊、流速大。就像我现在的心情，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这些天我一直为听来的故事而难过。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说这件不寻常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会不告诉我？
　　
　　 “你喜欢坐火车么？”我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连自己都很吃惊，仿佛那声音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静静看着黄河水流呀流：“不喜欢，太着急了。”他那么安详的神态，让我觉得羞愧，我这样挖空心思对待他，就好像在他最信任我的时候，正预谋将他推进滚滚的黄河。
　　 “我喜欢。而且特别喜欢。在火车上，总有一个目的地可以期待。火车的速度恰巧可以把这种期待变的不长不短。即使一个人的旅行也因为这种期待而显得不那么寂寞。”我鼓励他想起点什么来。甚至给他一种暗示：我并不认为某种情况下的独自出走有什么不妥。
　　 “可能因为你总一个人在家，所以不会特别容易觉得寂寞。”他还是那么安详稳定。
　　 “这两年你出去过么？”我又把话题扯回来，虽然扯的很生硬。
　　 “好象吧，一下想不起来了。干吗问这个。”他终于有点警惕了。
　　 “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广州。”我盯着他的眼睛。
　　 “小时候。”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我的心却向黑暗冰冷的地方沉。
　　 “谁带你去的？”
　　 “全家人呗。你怎么跟审犯人似的。”他又皱眉了。
　　 我看着他的眉毛聚在一起，我的心也紧紧拧在了一起。他在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我的眼睛慢慢慢慢在这张脸上搜寻，第一次我发觉，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你怎么了？”
　　 “我好象一点都不解你……”我的声音里充斥着幽怨和委屈。
　　 “你今天真的有点不正常，你不觉得吗？”
　　 “觉得了，我想回家。”
　　 “那走吧。”他显然没有兴趣继续面对我“不正常”的盘问了。甚至连我差点涌出的眼泪都没有发觉。
　　
　　SIDE B
　　
　　 我推说自己病了，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把自己蜷成母体中婴儿的形状。妈以为我着凉了，熬了姜汤放在床边写字台上就离开了。临走摸了摸我的额头，嘱咐我一定要趁热喝掉。在昏暗中，我看见热气从碗里渐渐升腾起来。终于我明白，在肃杀的天气里，只有“家”会成为最后的温暖港湾。
　　
　　 端起碗，在脸庞接近汤汁的瞬间，我再次被那些温热的气息袭击。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这些褐色的液体里，激起了小小的涟漪。汤是甜的，红糖的甜味掩盖了姜片的辛辣，让辛辣变成可以接受的温热，在胃里还是暖暖的。
　　
　　 这一碗热的东西给了我力量。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打开台灯、铺开纸。
　　
　　 周平：
　　 在这样夜里，我会这样的想起你。不是想念而是怀念。这种转变这样自然顺利，至少昭示着 什么……
　　 私下里，我常常独自问自己，我爱你么？我爱你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所谓的“爱”么？ 　在这段日子长长的反思中，我似乎真的明白了一点。你我之间的感情也许还不能被叫做“爱 情”。你爱的，不过是我青春酣畅的灵魂。是我如花绽放的十七岁。我们不会深刻到懂得什么是 相濡以沫。而我也一样。我深爱的只是你弹唱的剪影，像偶像一样的简单崇拜。我甚至不能容忍 你少许凡俗的缺点。
　　 我为我自己原来并不了解你而觉得痛苦，更为你刻意的隐藏自己而苦痛。可是，你了解我 　吗？我愿意让你了解真实的，充满矛盾，充满缺点的凡俗的我吗？我们总是不由自主把自己最美 好的一面呈现在对方面前。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所谓的爱情是多么媚俗而不堪一 击的东西呀。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爱情，相信你也不是。我们仅仅是两个爱上爱情本身的浪漫的灵 魂，虽然我们并不确切的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们分手吧。
　　 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如果我们还在一起。那么我们之间不过是简单的取暖和情感游戏， 我们会离纯美的爱情越来越远，这对谁都不公平。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那么短，从相识到相恋也不过一年而已，这一年放在我们长长的人生 中将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呢。也许有一天回想起来，今天的伤痛会变得比风还轻比云还淡。可我宁 愿是这样，而不能忍受彼此深知后的无聊和厌倦。短暂的相聚和点到为止的爱情充满了唯美的味 道。这，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亲爱的。不要破坏她。
　　
　　 ＰＳ：在写这封信的时候，那只八音盒一直在我面前轻轻的奏着，白色天鹅依旧优雅的跳着她简 单致极的舞蹈。有一些东西注定不会属于谁。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真正懂得珍惜的她。
　　 　砚清
　　
　　 我预感到这张纸将是联系彼此的最后纪念。因此我努力克制，不能让泪水敲打到这张纸片上。我要让她始终黑白分明带着清坚决绝的印迹。如果有一天纯白的纸张泛上了微黄，那将是岁月的色泽。那个收藏她的人，在打开的瞬间会有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在唇边。
　　
　　 开课那天，我央求岚屏把这张纸连同那个八音盒，一同送还给他。只一会儿，岚屏坐回我对面，她认真的看着我：“天鹅的翅膀断了。”
　　
　　 我惨淡的笑笑，溢满泪水的眼睛望向窗外。黄色的叶子落了满地。昨晚的雨，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