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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宿雾
2004-08-24 22:08   收藏:0 回复:1 点击:5269

   
   一进入那条黑暗的隧道,仿佛就感觉到冰冷的水滴,从上面岩洞顶起伏处纷纷落下来。前面,通往地中海方向的边际似乎微微露出了亮光。
  
   “不远了吧?”每次出门他总爱这样问着。
  
   在那个小城镇的车站,也用生硬的法语对排在他前面的老头子这样问。
  
   “不远了吧?”
  
   他把头抵在脏腻的车窗玻璃上,窗框的木条油漆已经褪了色,脱开了的洋铁板扭歪了,在风里随车厢而颤动着。以前像绿色铁戈般的战马,现在就像足一匹秃毛的、衰老的瘦马,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没有人能了解,因为和那旅人一样,没有裁决的权力,只有一段又一段的旅程。
  
   火车这样从震得发颤褐色岩石的隧道里钻出了头,本想可以追讨到的那一丝自由,却被瞬间一望无际的土漠和荒坡接替,和铁轨平行的狭窄小道上,有几辆拉着蔬果的小农用车在缓慢挪动,系头巾的阿拉伯妇女闪过眼帘,他猜那是朵漂浮在北非大陆的东方白莲吧,这假设连他自己最后都抿起了嘴,笑了。而铁轨的另一侧,零落着一些黄土墙的矮平房,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并不很规律的布列着。
  
   风很大,眼睛被吹得很痛。他流着泪回转过身子,陌生的阿拉伯语在耳畔漂浮的回旋着,听不懂,抬头懵然的望着对座。
  
   小女孩静静的坐在那里,把一束鲜花放在膝盖上,两只脚交叉着伸在椅子底下。那位妇女似乎还在对那女孩叮嘱着一些,因为,只有当她的双唇启合的当会才能察觉到。白头巾把整张脸都围裹严实,下颌处夹着黄色的小芝麻夹。她低着头,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发又浓黑,但确是那种安贫若素的人常有的安详宁静。
  
   简陋的车厢里,他便是唯一的东方人。
  
   极端的疲倦。语言,只是用来辨别记忆的。而那首诗应和着他的旋律,他甚至于已经忘记了他还记着这首诗。
  
   一个义勇军奄奄一息躺在阿尔及尔,
   没有女人的爱抚,没有女人的泪珠;
   只有一个伙伴站在他身旁,他拉起伙伴的手,
   说:“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我土生土长的地方。”
  
   少年时读到的,除了背咏下来就没有认为此事有其他重大的意义,属于悲哀的、纯粹的真实,对他仿佛无碍。然而,现在,那不仅仅是一种印象的影现,分明,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位义勇军。他躺在沙漠上,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什么了,最后竟看着那只在苍莽中疲惫的候鸟,挣扎着回到了他躺着的身旁,落日斜晖,远天的橙色,让痛楚把自己一点一点的凿去。
  
   不知道为了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这首诗。
  
   火车穿过了一座铁桥,阿拉伯妇人低着头,好象是睡着了。小女孩蹑手蹑脚的起身,双手小心的护着快要萎谢了的鲜花,离开了座位,等她再返回时,怀里的鲜花已经携着湿辘辘的水珠。她还是静静的把那束鲜花小心的放在膝盖上,偷望了母亲一眼,然后又透过车窗眯着眼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朗的天空。
  
   义勇军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无垠的荒漠里,苍白的左手按在胸口,想阻挠生命的消失,但血液从他指缝间流出了,是一片沉寂。
  
   他不应该来那里的,他竟为陌生人选择着。
  
   来去只是没有固定的标向,就像被放逐的风,偶而的降落在阿尔及尔的远方。可要是那军人连来去不定的风都不是呢?将军讲演时的亢奋:这会是一场英勇的战争!就意味着应该给予那些被剥夺了尊严的人以尊严、就意味着应该向那些怀疑自己是否有祖国的人保证他们有祖国。
  
   土地上不缺乏勇气。但是英勇的战争也同样残酷,同样骨肉相残!
  
   不知怎的,军人的脸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清晰。
  
   又干又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夹带着火车的汽笛声和破旧车厢的哐当哐当响。女人把布袋夹在腋下,手上的饼干递给了旁边的小女孩,好象在说着要她吃点东西的意思。而自己又从布袋里摸出了一张纸片,是相片吧。她自各神情楞楞的注视着,半响。
  
   他竟也中断了迷离,用相同的眼神望着对座的阿拉伯妇人,揣摩着内中流露的各种各样的复杂感情。
  
   记忆中就是记忆,有什么要抹去的必要呢?越刻意忘掉的,就会越想起,妇人一定是在记起某些细节吧,是因为那种东西让她难以抛去?
  
   不能拥有离乡与守土的权利,义勇军便只能接受放流。
  
   独饮孤寞也好,不敢承诺也罢,情在承诺之外,真的是太悲凉了。他的宿命是梦,就只能是梦...
  
   猛然间急速的话语在他的对面响起,阿拉伯妇人把剩下的饼干塞进布袋去,手中的相片好像也不知去哪了,不停的对小姑娘叨絮着什么,比起刚才的平静语调已经判若不同,甚至带着中东北非人固有的执坳、凶蛮。接着她递给小女孩一把梳子,让她梳梳头发,而小姑娘也懂事的一面穿好趿拉的鞋。
  
   小姑娘梳头的时候,火车减低了速度,汽笛响后,缓缓的停站了。
  
   女人拎起了地上的旧皮箱,挽起小女孩的手,慢慢走出了车厢的长道,女孩的身后露出了那束快要萎谢了的鲜花。
  
   义勇军的嘴唇逐渐缓慢的翕动着,心里那个陌生人、但直觉上已经相熟了的军人,一种丰富的、完全与个人无关的情愫染动起来。
  
   他为那奄奄一息躺在阿尔及尔的义勇军而难过。
  
   车厢喇叭里的法语声,提醒他,下一站是他要前往的目的地了。
  
  
  
   2004.08.24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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