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我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二狗裸奔和我裸行相比难看多了，那天我举着衣服赤身裸体地在村子里招摇的时候比他镇定了不少。他惊慌失措地跑着，小鸡鸡厚颜无耻地在空气中抖动，小小的，像一颗肉色的小竹钉，钉在一团黑色的肉球上，如果没有那个钉子，那团肉就像是风干后的猪屎。我还看见他的肉乎乎的后背，白花花的肥肉乱颤，没有一点分寸，更没有半点尊严。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大人抢在二狗前面跑过来纷纷下了水，白七马上就被捞了上来。我看见白七的父亲在他嘴里掏了一阵，然后嘴对嘴又吸了一阵，但他还是没有动静。然后白七嘴角和鼻孔开始渗出血来，慢慢的血流如注，堵也堵不住。我觉得这比我流鼻血难看多了——他总是嘲笑我的鼻涕，现在却流起了鼻血，真是报应不爽。接着有人牵了牛过来，白七被放在牛背上，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屁眼里塞着一截半灰不黄的东西，是屎。后来大家用拖拉机把白七送进了医院，但刚进去医生就告诉他们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晚上，妈妈很严肃地告诉我：白七没了。我木然地点点头，然后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依旧上学。在教室没有看见白七。只有二狗坐在位置上。他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白七死了，他不会来上课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人死了是怎么回事呢？并用询问的眼神看我。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茫然地摇摇头。其实我一直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如果没有老师喂我粉笔，也没有老师打我耳光，今天说不定我已经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了。但我还是无法作答。
　　 那天晚上我开始做恶梦：
　　 白七和二狗一起游泳，但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架来，并且还动了手。然后谁也不理谁。接着白七百无聊赖，玩上潜水。好一阵子没有起来，让二狗慌了神，赶忙潜下水找他，但他浮起来时却发现自己被耍了。然后一气之下翻了脸。白七再次潜下水就没有起来了。二狗下去把他拉上来，只看见白七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灰色，苍白的嘴唇，两眼紧闭着。二狗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周围没有人，便又把他拉回水中，让白七沉下去，像块石头。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接着我就被这笑给吓醒了。我大哭，妈妈也惊醒了。我把梦告诉他，妈妈抱着我，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生病了。张罗着给我找药。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认为这个梦是个谶语，也可能是个暗示。反正它的出现一定有它的涵义，只是我们无法明了。就像多年以后我对自己哭丧的梦一样不可知。最终妈妈没有把它当回事，还叫我不要乱说。我在我17岁那年想起这事还问过她，那回她很认真地告诉我：“白七给你托梦呢！白七和二狗可能是前世的冤家，二狗命硬，把白七给克死了，白七冤呐！”说完还郑重地上了柱香到观音面前。仿佛是她泄露了天机似的。我将信将疑。
　　 后来小丫和小花，以及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死过了一遍。最后我也被二狗淹死了，那次我出了一身冷汗，把被子都弄湿了人形的一块，然后我的病就好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流鼻涕了。只是后来我经常流鼻血，被人轻轻一碰便是鲜血狂涌。每次流血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白七，想到他鼻孔里殷红的血，附带着想起他屁眼里那一截灰不溜秋的屎。没有边际的恐惧感就会在这时候攫取我的心。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甚至，在他和二狗在水中嬉戏的时候我还动过恶毒的念头——可能流血就是因为我动了南个刻毒的念头的惩罚。我并不是相信宿命，但我总是觉得天地间在奉行着一种因果循环的制度，没错，就是制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每个人都会为他们做下的事，犯下的错承担一定的责任。比如我动的那个恶毒念头，其中残暴的意味昭然若揭，即使自己没有付诸行动，但也不能否认为一桩罪行。所以我要以流鼻血的形式自我救赎。有人犯了错迟迟得不到惩罚，决不是没有惩罚，没有人能逃过谴责，终有一天，他会无处可逃。也许可以有这么一种说法，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地犯下错误，然后不断地自我救赎，一直到死——直到死的那一刻，什么错都在死神脚下的天平上找到平衡的支点，你和世界两不相欠。
　　 我无法忘记那些残暴的梦，直到今天还是。在那个以后我就对二狗怀有戒心，几乎是出于我防范的本能。事实告诉我，白七的死只是一个意外；而那个梦告诉我，这是命运驱使下的一个天衣无缝的谋杀。渐渐地，想象就扼杀了真相。异想天开的东西常常会左右一个人的思想，让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就是所谓的偏见形成。我对二狗的戒心让我对他敬而远之，一直到了十年之后，我对他再无从戒备。
　　 也许，十年可以算作一个轮回。我7岁的六月初六，白七溺水身亡；我17岁的六月初六，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二狗接受了白七发出的死亡邀请。前不久我正好以成人的身份向母亲提及白七的死和我当年的怪梦，她给了我如前文中的奇怪答复。我不信有鬼魂的存在，但她的话竟如先知一般预见了将来，母亲误打误撞地揭开了一个梦境的意象，也许故事的的发展给了关于“轮回”最合理的解释。
　　 我17岁的时候，二狗已经长成一个标致的青年，高大而且眉清目秀，是众望所归的美男子。不能不说，时间是一副很好的疗伤药。白七的阴影被时间拉成云淡风轻，或许可能有人还记着这事，但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事，所以二狗的天空并没有因此而留下阴霾——可能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不停地与过去决裂，并且在决裂里获得新生，这不能叫做好了伤疤忘了痛。我认为人生就像蚕蜕皮一样，如果不忘记过去的伤痛，我们就永远找不到再成长的动力。换一个角度说，痛苦是我们成长的催化剂。那一年，他和我一样即将跨入一所重点高中的大门，和我一样踌躇满志地奔跑在通往21世纪的阳光大道上。
　　 六月初六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日子。白七溺水的后几年，就有人再度下水，没有人给下水的人一个关于死亡的提示。也许关于白七的死人们根本不愿意再提，或者干脆把这场灾难忘记，过去了，就当它没有发生。正因为如此，二狗在那一天溺水而亡，和白七的死一模一样，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甚至是同一个姿势在水潭底下告别了这个世界。被捞上来时，也是一样狂涌的鼻血，屁眼里也是一样硬邦邦的粪便。一切的情节就是十年前那个黑白片的重新播放，只是换了一个主人公，故事里的主人公注定了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