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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恋(三十五)
□ 绿蝶
2004-09-10 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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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了?”“猴脸”一迭声地喊,又紧张又害怕的。
“帮我……”我死死抓住身旁的那棵树,指了指身后的那扇临街的木门,“叫我姨妈,叫她出来……”
我要生了。我知道这种痛是临产的征兆,姨妈告诉过我,书上也写了的,可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怎么早。不,我不要,我不要生下这两个孩子,不能要他们,不该要他们的,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既然这么容不下我,又何必让我生存在这世上,如此痛苦,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姨妈姨父都冲出来了,他们一边一个地扶住我,一迭声地紧张地喊,他们喊些什么,我几乎听不清,只是任由着他们将我扶上一辆车,而我,只是痛,只是痛……
不知是怎么到医院的,不知是怎么上产床的,也不知谁是医生谁是护士,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死死地抵挡那一波又一波的剧痛。
有人叫我用力,再用力……可是我用力做什么?为什么要用力?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在命运的面前,我再用力也抵挡不过,没用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的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好,再用一点力,好……”
不!我没有力气了,真的没有了,这一路,我用尽了力气挣扎,仍然摆脱不了所有的厄运,我不想用力了,让我歇歇吧,我好累,累得要窒息了……
“巧儿,我的巧儿!”好熟悉的声音,亲切得会让人落泪的声音,是谁?是谁?
“巧儿,可怜的巧儿!”是爸爸和妈妈!是他们!
我睁开眼,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中,爸爸和妈妈慈爱可亲的脸在白光中若隐若现。
“爸爸!妈妈!”我朝他们奔过去,满心的欢喜,满怀的委屈,我想笑,我想哭,终于,又见到了爸爸妈妈,终于,又可以回到他们的身边。
可是,无论我怎样跑,他们始终在白光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怎么也无法靠近他们。
“爸爸!妈妈!别再离开我,不要啊,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和你们在一起,别丢下我,我好害怕!”
“巧儿,可怜的巧儿,你要坚强啊,要努力地活下去啊。”爸爸妈妈齐声地说,无比的担心,无限的怜爱。
“不要!”我叫着,“我好累啊,我不想再努力了,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没用的,我想休息,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去挣扎,再也不要痛苦。”
“巧儿,乖,听爸爸妈妈的话,你不是最听我们的话么?”
“不,这一次不听,可以吗?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我又向他们跑过去,伸出双手拼命地想要触摸到他们。
“巧儿,巧儿,听话,要坚强,要努力,好好地活下去……”爸爸妈妈朝着我微笑,多么宠爱的微笑,让我无限依恋的微笑,可是,越来越亮的光,将那微笑渐渐隐没,爸爸妈妈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爸爸,妈妈,不要离开我,回来啊,回来啊……”我哭着,拼命地喊,拼命地想去追上他们,可是我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
“姐,你醒了么?姐?”是慧然在轻声地唤着我,她在哪儿?
我睁开眼,眼前人影晃动,模糊不清的,眨了眨眼,人影清晰了,是慧然,她正担心地急切地看着我,眉眼间看起来好憔悴。
“巧然,你醒了!”苏茜那张可爱的娃娃脸,闯入我的视线。
“巧儿,你终于醒了,真把我吓死了!”姨妈也进入视线之中,轻轻地握住我的一只手。
我在哪儿?为什么她们都围着我,我怎么了?我……所有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拥塞在脑中,一片混乱……午后的阳光……“猴脸”……未婚妻?……腹痛……我要生了!
浑身蓦地一震,我生孩子了么?我生了么?瞪大眼,瞪着围在我身旁的人。
“我生孩子了?我生下他们了?”我的声音怎么会这么虚弱不堪,弱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慧然点了点头,眼眶忽地红了,想说什么又哽住了。
“巧然,”苏茜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你好能干,你做妈妈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好不容易啊,可是你终于熬过来了,我好佩服你,好羡慕你!”
我真的生下了他们,两个孩子,我做妈妈了,只是转瞬之间,我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怎么会这样?不,我不要做妈妈,我不要孩子,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想要的,老天不会给我,我不想要的,却一件又一件硬加在我身上,不,我不要,什么也不要,已经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巧儿,你看,这是你的孩子。”姨妈凑近我,她的臂弯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包裹”,小小的,软软的,“是男孩儿呢,巧儿,两个都是男孩儿。”
不,管他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不要,不要!抗拒地瞪着那个小“包裹”,抗拒地瞪着那小“包裹”里包裹着的那张小小的脸。好小的脸啊,丑丑的,皱皱的,可是皮肤好嫩啊,那上面有着细细的茸毛,好小好小的五官,紧闭着的眼睛,微翘着的小嘴……这是我的孩子,在我的身体里孕育长成的孩子,流淌着我的血液的孩子。
冰冷的心蓦地一暖,麻木凝滞的血液里流入了某种说不出的温软的东西,禁不住地伸出手去抱过那个小“包裹”,情不自禁地去贴住孩子的小脸。好娇嫩的小脸,经不起一点点的伤害,纯洁干净得不染一丝人间尘埃,小小的脑袋里是空明的一片,只等着接受人世间各种各样的丰富的情感。多么无辜的孩子,而我,却首先将自己的错误迁怒到他的头上,错了这么多,怎么还能在孩子的身上继续错下去?
孩子的小脸有些不安地在襁褓里转动着,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擦,软软地温暖着我凉透了的心。
“姨妈,还有一个孩子呢?把他抱过来让我看看。”我轻声地说,生怕惊醒了怀中这个熟睡的孩子。
“还有一个……”姨妈顿了一下,“那个孩子还待在恒温箱里,医生说还要多观察几天。”
“恒温箱?”我一惊,“为什么要待在恒温箱里?”
姨妈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也才从恒温箱里抱出来,巧儿,还好老天保佑,你,你差点……”
“姐,”慧然忽然抱住了我,惊动了怀里的孩子,他更加不安地在襁褓里扭动着,“你差点就离开我们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我该怎么活下去?”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终于惊醒了孩子,他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姨妈慌忙抱过孩子,慌忙地哄着,慧然俯在我肩头哭着,不停地低喊:“姐,姐……”
抬起头疑惑地望着苏茜:“苏茜,我究竟怎么了?”
苏茜的眼眶也红了,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哽了半天才说道:“巧然,你真的差点就离开了我们,我们在产房外苦等了好久,忽然看见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地急跑,就知道不对,后来才听医生说,你拼尽全力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再也没有力气生第二个,又因为流血过多,你晕厥了过去,后来医生发现你已陷入休克状态,才当机立断剖腹取出了孩子,你知道吗?有一度……”苏茜抽噎了一声,“有一度你甚至停止了呼吸,医生全力抢救才让你缓了过来,巧然,你已经到鬼门关里兜了一圈,终于还是舍不得我们,舍不得这两个孩子,才回来了,是不是?幸好你回来了,幸好……”
苏茜埋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我的手上,慧然哭得更厉害了,姨妈也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我的脸,哽咽着说:“我苦命的孩子,为什么你会吃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原来我差一点死掉,原来我真的差一点就可以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其实,我真的想死的,真的想离开这个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意义的世界的,可是,我竟然还是活了下来,上天留下我这条命,莫非还没有捉弄折磨够?莫非还想让我经历更多的苦难与挣扎?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跟着我岂非也是一种苦难?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还好么?”我虚弱地问,好累啊,真的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那个孩子,”苏茜抬起头来,难过地望着我,“因为严重缺氧,一生下来就被放进了恒温箱里,这个孩子也因为是早产,在恒温箱里也待了两天,今天医生才同意把他抱出来的。”
我的两个孩子,一出生就开始受苦,是我害了他们,我不该生下他们的,心里一阵抽搐的痛。
“我想去看看孩子。”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软软的,整个人象空了一样,几乎使不出力气来。
慧然扶住我:“姐,还是别去吧,你自己才刚刚醒过来,身体太虚弱了,而且,伤口还没愈合呢。”
“不,我要去看看。”我使出全力从床上下来,头上虚汗直冒。
苏茜过来帮忙,将我扶了起来,又帮我拿着输液瓶,和慧然一起搀着我走出病房,一下地走路,才感觉到腹部一阵阵拉扯般的痛,只得咬着牙,忍住痛,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
终于看到了我的另一个孩子,和姨妈怀里一模一样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看起来更瘦更小一些,孤独地躺在恒温箱里,仿佛很难受似的,眼睛闭着,眼皮却在不安地颤动,细瘦的手和脚也不时地伸着蹬着。
心里忽然大痛,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好小好可怜的孩子,就那么无力又无助地躺在恒温箱里,挣扎着,努力地争取着活下去的权利,而我,他们的母亲,竟曾想放弃他们,甚至想放弃自己,全然忘了,自己已是他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不能依靠父亲,就注定了会比别的孩子更需要照顾和爱,我怎能放弃他们,怎么能不要他们,他们只有我了,而我却是那么地狠心。
好想去抱住我的孩子,却只能触摸到恒温箱透明的玻璃,转过身从姨妈的手中抱过另一个孩子,孩子已经醒了,不哭也不闹的,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眼神里竟是流露着依赖。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贴着他的小脸,泪雾迷离地望着恒温箱里的另一个孩子。我的宝贝,我亲亲的宝贝,为了你们,妈妈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要用一生来照顾你们,要给你们全部的爱,要给你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绝不再让你们吃苦,绝不!上天啊,随便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但求你让我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他们。
这一次,上苍终于破天荒地遂了我的心愿,我的孩子在恒温箱里熬了两个星期,终于好好地活了下来,终于可以让我抱在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他瘦小的身体。一手一个地拥着我的孩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满足与幸福,原来幸福是这么简单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幸福的希望。
上天还是没有薄待我的,竟让我一次拥有了两个孩子,做母亲的感觉是多么地自豪与骄傲啊,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言语去表达。两个孩子占据了我整个心房,让我再也没有自哀自怜的余地,我给孩子取了小名,先出生的那个叫宝宝,后出生的那个叫贝贝,他们真是我心头最爱最爱的宝贝,再也不能割舍放弃。
遗憾的是,我不能给两个孩子喂奶,因为动了手术,身体太过虚弱,我几乎没有一点奶水,两个孩子只能喂牛奶,每到看到他们饿的哭闹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宝宝和贝贝因为是早产,又吃不到母乳,身体很不好,尤其是贝贝,抵抗力很差,动不动就会生病,照顾他们,需要加倍的细心与呵护,幸亏有姨妈帮我,她将两个宝贝当做自己亲生的孙儿,无微不至极有耐心地照顾着他们。
带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百倍,何况是两个孩子,又因为自己胃口很差,出了月子,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每天围着两个孩子团团转,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自己,只要一有空闲,便是抓紧时间睡觉,似乎再也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不愿想起的事,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似乎暂时蛰伏了。
慧然有空就往这边跑,经常给孩子买来奶粉什么的,那都是她打工挣来的钱,自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全用在孩子身上了,而她自己,说来也是那么爱美的女孩子,却始终是那几套旧衣服换来换去的穿,从来舍不得花钱为自己添置几件新衣裳。
苏茜真的是把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她给他们的爱,绝不比我的少。宝宝和贝贝所有的新衣服全是她买的,为了减轻我和姨妈的负担,那么贵的纸尿布,她每次总是几包几包地买来,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她却总是摆摆手说:“别忘了,这两个也是我儿子哎。”
宝宝和贝贝在我们所有人的爱与关怀里,一天天地成长着,他们长胖了,长结实了,不再那么又瘦又小,而是象两个粉粉嫩嫩的小面团儿,说不出的趣致可爱,在我的心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漂亮可爱的孩子了,慧然常故作苦恼的说:“姐,怎么办,我已经不知该怎么爱他们才好了,真爱死他们了!”
宝宝和贝贝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外人简直分不出他们谁是谁,我们也要仔细地辨认才能区分他们,宝宝的鼻梁上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贝贝的手背上有一小点儿胎记。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看着两个熟睡的宝贝,心中隐隐地痛。他们几乎是不象我的,除了白皙的皮肤,他们的五官象极了那个人,越是长大了越是象,甚至,宝宝鼻梁上那颗痣的位置都和他一模一样。两个孩子的身上有着他不可磨灭的印记,让我无法回避,让我想忘都忘不了,痛苦的记忆总会不时地翻涌,胸中的伤口似乎总也无法愈合。
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一个困苦的绝不完满的家庭里,注定了只有母爱,而得不到父爱。现在他们还小,可是等他们长大了,懂事了,当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时,他们会问我的,会要爸爸的,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对他们说,怎么去抚慰他们幼小的脆弱的心灵,怎么去替代无法替代的父爱?
宝宝和贝贝已经满半岁了,越来越招人喜爱,姨妈简直疼他们如心头肉,街坊邻居们都争着抢着地带他们玩耍,甚至是不认识的路人,也会为他们停下脚步,喜爱地捏捏他们粉嘟嘟的小脸,连声地赞叹。他们的身体也渐渐地健壮起来,不再那么容易生病,好带得多了,我和姨妈也略微轻松了些。闲暇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守守烟摊,把姨父换回去休息,毕竟他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了。一直没有再看见过“猴脸”,很想向他道谢的,生孩子的那天,他也帮了不少的忙。
苏茜来了,一见到我就问:“我儿子呢,两个小家伙有没有想我啊?”那口气,仿佛宝宝贝贝真是她亲生的孩子。
我笑了笑:“在睡午觉呢,姨妈守着他们,我把姨父换回去休息一下。”
“巧然,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从月子里出来到现在就没见你长胖过,实在太瘦了。”
我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茜看了看我面前的烟摊,又看了看我,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巧然,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烟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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