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生 缘
　　（一）
　　敏静静地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癌细胞正一丝一丝地吞噬着她的生命。目光凝神着窗外夕阳中两朵灿烂的绵絮状红云，正慢慢地、慢慢地掺合在一起。她想，活着多好啊！一种孤独感使她又一次陷入了对阿毛深深的思恋之中，因此，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她翻开六年来阿毛写给她盈尺厚的一叠信，细细地肢解着每一个字根，脸上不时绽开一朵朵灿烂的瑰花。这叠信是她寂寥时灵魂最得以小憩的宿地，可是此刻，这叠信无论怎样也不能给她空白、苍凉的心灵带来些许的抚慰。她感到脑子里乱如烂麻，她很想给阿毛打个电话，倾诉内心的苦痛。但阿毛这些天正在紧张的复习，准备迎接成人高考，她真不忍心去打扰他，给他平静的湖面上投粒砂石，让他绷紧的心弦发生痉挛；她更不忍心阿毛知道她此刻正一步步地迈向另一个世界，阿毛知道后会痛不欲生的。她想着便又信手翻开了日记，在《我爱》的这一页，一片艳丽的枫叶顿时映入她的眼帘。一串热泪从她的颊侧缓缓地滚落，滴落在洁白的纸扉上，其实是滴落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她对那段美好故事的深深回忆。
　　
　　那是她和阿毛第一次来到西湖公园，她俩在公园的路径上慢慢地遛达着，小山丘上的枫叶红艳艳的，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晚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知的细微的声响。她俩走到一株枫树旁，阿毛采撷了一枚最鲜艳的枫叶，奕奕地放在她的手心，她双手托着这枚枫叶，火红火红的，如同托起了一颗火红的心。
　　她俩来到一泓碧澈的湖水旁，相倚着坐在一沱长满芨芨草的湖岸边。她撩起一掬泌凉的湖水，从指缝间滴滴的漏到他的手心，他定睛凝神了一会儿，便将水抛向她俩的头顶，水珠熠熠的滴落在湖面上，溅起一圈圈清凉的心思。他又拔了一根柔韧的芨芨草，巧妙地绾成一枚蝴蝶结，戴在她的头上，还挑逗性地说：“你好靓哇！”她莞尔一笑，不料却将蝴蝶结粉身于地。他失望的看着摔坏的蝴蝶结，在他的心里，疼痛成一绺儿美丽的忧伤。他说，情结最终却打成了伤结，看来这笔债是永远的欠下了。
　　
　　护士的脚步声传来了。
　　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清泪，想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痛。她心里几乎矛盾到了极点，她看着床头柜子里的手机懒洋洋的躺在那里。打？会打扰他的学习，甚至考试；不打？恐怕他知道后会更伤心的。此刻，她的心绪是那般的杂乱，摆在她眼前的，似乎是一座立交桥上的立交桥。她随手按下了床头的随身听“Play”键，但心里愈生几份惆怅、几份痛楚；她又按下了“Stop”键。阿毛这阵子一定泡在书本里，他一定很累很累，她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心里却一阵惊喜，脸上漾出了浅浅的笑意，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万千，她望着那一堆磁带，她应给阿毛放一首歌，给他一点意外的惊喜。这样想的时候，她便伸手去拿手机和那盘《来生缘》带子。
　　（二）
　　下班以后，阿毛就稳稳地呆在屋子里，开始埋头复习他的功课，离成人高考仅仅只有七天了，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先拿起电话和敏聊聊天，敏也知道他要考成人大学，这段日子也不打电话常来打扰他了。但这几天，他的思想怎么一点儿也不能集中到学习上来，他感到很焦急。这次一定要考上大学！他想，为自己，也为了远方的那位靓丽的敏，他……
　　“叮铃铃…… ”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感到很生气，在他复习的时候，他极不愿意有人来打扰。他很不情愿的抓起了电话：
　　“…… ”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空白之后，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叮咚，几声鸣转，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
　　“寻寻觅觅，
　　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他一听是谁在电话的那头放的歌子，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顿上心头。他想挂掉电话，不知是那一根神经又阻止了他，倒觉得挺有意思，反正复习心不在焉，听听音乐对大脑不也是一种充分的休息和调节吗？他想破罐子破摔了。
　　“……总是找不到回忆，
　　找不到曾被遗弃的真实。
　　一生一世的过去，
　　你一点一滴的遗弃。
　　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
　　情深缘浅不得已，
　　我也知道去珍惜，
　　只好等到来生里，
　　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歌声消失了，他却还沉浸在轻柔徐缓的韵律之中。
　　“阿———毛———”
　　他正准备挂上电话，那边又传来十分孱弱而又绵长的呼唤声，凄凄沥沥且又十分耳熟，他通过自己敏感的第六对脑神经，立刻辨别出这是敏的声音，听着很是凄切。
　　“敏敏！”
　　“敏敏！”
　　“敏———敏———”
　　他紧呼了几声，电话那头的声音消失了，他又连忙打了电话过去，仍然悄无声息，一幕哀思幔入他的脑际。
　　“莫非她……？”他想她可能病了，这怎么可能呢？他顿时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雏雁，呆呆地站在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一种不祥的念头立刻笼罩了他的心房。他瞥了一眼搁在书桌上的闹钟，秒针正无精打采的在九点二十三分蠕动。窗外，夜像显影液一般从四野浸润而来。这怎么办呢？他忐忑不安的想，她在几百里外的省城，晚上又没有去省城的班车，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辰呢？她……他急得在脚地上团团转，她一定是出事了。他这样想的时候，“啪！”的一声，暖瓶不慎被脚踢破了，开水溅了一脚。此刻，他哪有心思顾及这些，眼睛死死的盯着窗外，一绺忧伤包裹了他的心房，一种罪过捆扎了夜的心跳。“我必须去看看她！”他自言自语地说，是她在他最痛苦、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了温暖的双手，给了他爱，给了他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那时，他还不认识敏，他刚刚嚼完那苦涩的青苹果，整天暮气沉沉、一筹莫展。他又多么希望，落在日子肩头的那只美丽的相思鸟，有一天会突然驻足他的窗台，啄他心灵的污垢。
　　他当时是校学生团委书记，在高一（1）班，她是高一（2）班的团支部书记。由于工作需要，他俩经常来往密切，从而也加深了彼此的了解。但敏的出现，却使他整天有些神魂颠倒。不久，学校要举行校园歌手大赛，他俩都参加了。那几天，学校请来乐队配乐，她经常主动的帮他搬拿乐器，他从内心里很是感谢敏。
　　一天下午，他俩搬好乐器后，都靠在学校大礼堂的暖气片上等待配乐的老师，敏掏出一把花生给他吃，他说他这几天嗓子都唱哑了，敏便用十分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第二天课外活动时，敏又给他一些花生，他由于搬乐器来不及吃，便顺手装进衣兜里，撩开他修长的双腿，洒洒的走了，她的目光就立刻被他的背影凝固了。配完乐他回到宿舍，将花生剥开后，却令他很是惊讶，每一个花生壳内都裹着一粒“金嗓子喉宝”，他清数了一下，恰好是九粒，“九——天长地久也！”他心里颠颠地自诩道，一股暖流汩汩地流进他干涸的心田。
　　歌手大赛结束后，他的一曲《蒙古人》在校园里一下子走红了，加之他英俊，洒脱的姿态，不知醉倒了多少少女的心，但敏却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位。那天下晚自习，敏约他到了花园里那株无语的槐树下，他俩都沉浸在一片无比的幸福之中。
　　“祝贺你取得一等奖！”敏说。
　　“谢谢！同样也祝贺你演唱成功！”
　　敏的目光像磁铁吸住般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英俊的笑脸。
　　“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敏说时颊侧便飘 过一朵淡淡的飞霞。
　　他微微的震惊了一下。
　　“我也喜欢你这种温文尔雅，娴静的个性。”
　　他说着一抬头，二人目光遭遇。她含羞地缓缓低下了头。低下头，就有一缕一缕的静谧，在花瓣、草丛、树叶中间，在她俩中间，在黑暗中撒下来，不停息地撒下来——像巨大松软的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大地的沉默。
　　他是多么的完美，她想。初认识阿毛还是在校团委举行的一次音乐晚会上，这次歌手大赛又将她俩的心理距离缩小了很多，总之是音乐这根弦将她俩的心牵在一了起。以前和阿毛在一起只是一种幻想，而现在这些过去曾经幻想过的游丝断缕好像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她心里痒痒的。
　　阿毛心中灿烂的阳光，从此也一扫冬日的阴霾，他的天空顿时湛蓝如洗。
　　是的，他们都是九十年代末校园里十七、八岁的帅哥、靓女，在这青春萌动期，他们既渴望友情的滋润，又渴望爱情的沐浴，但他们更渴望的是毕业后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
　　
　　阿毛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窗外，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他开了门，迤逦的走到院里，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一种荒凉和孤独；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能快些从东岳山后面露出少女般可爱的笑脸……
　　（三）
　　敏按下随身听的“stop”键，将其轻轻地移开手机，她奈不住对阿毛深深的牵挂，禁不住唤了声“阿——毛——”，便放下手机，心里就有了一种安慰感和满足感，好像一块沉重的铅块终于被化解。她正轻松地想着，电话铃又响了，听起来是那般的忧伤。她知道这一定是阿毛打来的，但她却没有去接，她不想在自己生命的垂危时刻，让任何一个人来替她分忧。为什么总要等待十五的月亮？为什么总要追求满圆？她想，当它像镰刀一样挂在天边的时候，其实它正在开怀大笑。
　　医生又来查房了，测过血压后又吊上了一瓶液体，红色的药液一滴一滴地顺着输液管缓缓的滑下，她认真地端祥着一串串液滴，神情是那般的考究。这多像一串串相思豆啊！她不由的感叹道，又多么像一串串旖旎的红豆诗！是的，这是阿毛曾送给她的那九粒红豆和那一串旖旎的红豆诗。她久久地注视着输液管，一种液体正滴滴的流进她的体内，另一种液体却悄悄的从她的眼眶爬出。回忆的小河正弯弯的沿着那浪漫的“花生之恋”，以及由那九粒“花生”嫁接而来的九粒“相思豆”静静的流淌。这就是“缘”，她想。她相信缘，至少目前是这样。缘，使她俩相识、相知、甚至……
　　
　　那年高三，她俩都喜欢文学，天经地义便都学了文科。毕业后，她被省城的一所广播电视大学的新闻系所录取了，而阿毛却进了本市一所中等师范学校的教师速成班。她和阿毛痛苦到了极点，她们曾经山盟海誓一定要走到一块，但现实却使他们不得不叹服。但她最终还是想通了，距离和时间都不会冲淡她和阿毛情义的。是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以后，他们每周都要写一封信，以表达各自对对方的思恋之情。
　　在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敏突然收到了阿毛寄来的一个精致的盒子，她脸上洋溢出喜悦的神情，惊异的打开盒子，里面正躺着九粒花生和一封信，她虔敬地剥开花生，九粒红豆正惟妙惟俏的躺在壳内，一如九粒刚刚分娩出的太阳崽子，圆圆的、亮亮的。她顿时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敏：
　　 透过一滴水看你
　　 你的夜里 有人
　　 将爱情的孤灯点亮
　　 在你成长的眸子里
　　 用的是那九粒最瘪的 相思豆
　　 阿 毛
　　 九九.九.九
　　她这才蓦地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很是激动了一段时间，在千里迢迢的他乡，阿毛还未改初衷的惦记着她，惦记着她的生日，他是多么的体贴和谅解人啊！她从内心里赞叹了一句，她为有这样的知己很是自豪。三年的朝夕相处，加上这几年洪水一样的爱情电影的熏陶，少男少女心灵中的那根神秘的琴弦终于被拨动了。并且弹出了第一组那么熟练然而且异常美妙的和音。
　　
　　她完全沉浸在一片幸福的回忆当中，突然，躯体巨裂的疼痛起来，眼前一阵天翻地覆，药瓶变成了两个，手机变成了两个……一会儿便都又变成了四个、六个……在她的眼前渐渐的模糊了，消失了。
　　她昏迷了过去……
　　（四）
　　一辆中巴牌特快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沟，然后顺着弯弯的溪流，踏着滔滔的大河向省城驶去。
　　阿毛就倚窗坐在这辆车的第五排。
　　一坐进这辆车，他的心就如海水般澎湃不息。
　　整整三年了，他对她的恋情没有丝毫的削弱。他终于能去见她了，激动？兴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更多的则是担心和焦虑。
　　公路下的清水河发出轻轻的呜咽。
　　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了，他感到很倦怠，伸了个懒腰，便恍恍惚惚的闭上了双眼……
　　
　　就在敏大学毕业后，到省城的一家报社上班刚刚两个多月的一天，他打来电话给她，说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她看看日历，正好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他叫她去莫非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敏从省城匆匆赶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和敏从一家饭店出来后，信步来到了曾带给他俩许多快乐和美好故事的西湖公园。那晚的月亮真好，圆圆的玉壁冰轮高挂在天上，清光洒满小径，整个公园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暮霭朦胧的林荫幽径显得开阔而深远，汩汩的流水似乎还在呼喊着他俩的芳名，他和敏来到湖畔的一排石椅上相依而坐，她的手在他的手上，是一朵花，她的气息将那个夜的心都弄跳了。
　　他将自己“世纪之吻”的方案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翻，他想重演一部关于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幽默剧。
　　“敏敏，明天是元旦”，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再过十分钟就到了下个世纪，在这新世纪即将分娩之际，我想向你宣布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试探着说。
　　“我找了个对象。”
　　敏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零点“莫非他要吹我？”她惊讶的想着“不可能吧？”一种念头立刻又被否定了。
　　“她长得很漂亮，”他说，“还有”，他像咀嚼牛踢筋一样故意将话拖得很慢“她还有一颗金子般灿烂的心……我很爱她！”
　　“那就祝你们永远幸福！”她十分沮丧地说，“阿毛，你让我千里迢迢地赶来，如果仅仅是为了向我宣布这件事的话，我该走了。”她站了起来，正欲转身走。
　　“这儿还有她的照片，你不想看吗？”他也站起身来。
　　他看着她用手捂住了双眼，便诡秘的笑着拿出一个十分精美的小盒子。
　　“照片就在里面。”他将它递到她手中。
　　她以十分苦涩的面容，用颤抖的双手，奕奕地打开盒子，一面圆圆的镜子，里面正映出她那张十分秀丽的脸庞。“他刚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个幌子？”她一下子惊呆了，心绪顿时升到了沸点，她直扑到他的胸部，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感到全身酥软了，血液凝滞了，灵魂腾空了……
　　“当——当——”
　　求子庙里零晨的钟声正宏亮的敲响。
　　他和敏站在两个世纪之颠，他们的“世纪之吻”（也是初吻）就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汽车猛一减速，他忧悒地抬起了头，窗外，天下不知啥时候已下起了大雨，汽车正徐徐的行驶在一片楼房夹峙的路面上，省城的大厦在雨雾中隐约可见。
　　“终于到了”，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五）
　　阿毛来到敏家，院子里人头攒动，哭声四起，他立刻意识到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种结局，他发疯似的挤过人群，来到里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他的眼眶。这怎么可能呢？但现实如铁证般已摆在他的眼前，使他不得不屈服。他顿时好似谁从他的躯体内抽走了最后一根筋骨，他一下子瘫软在敏的灵前，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啮着他的心。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光立刻被灵体折断了，只有无尽的泪水，祭奠那永不复归的青春之恋。他木偶似地跪在敏的灵前，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来自九天之上，来自九泉之下，来自天地之间，真实只来自他的心里。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仍下个不停，籁籁的秋雨冷冷的打在窗棱上，仿佛在弹奏一曲悲悲切切的《来生缘》，如泣如诉，如梦如烟，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他在雨声中久久地伫立，他的心被雨声征服了，揉碎了，像滴滴泪珠，像点点血滴，在这片土地上不停的洒落、洒落……
　　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