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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难度和文字的恐慌
□ 闻中
2004-10-17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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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写作的难度
其实,写作当中存在的难度是超乎想象的,因为写作作为一种精神表达,它与永恒相关。而永恒作为一把锋利而又严格的尺度,在它面前,一切虚假和矫情的文字、一切出之于技术而不是出之于心灵的文字必将纷纷逃遁、失踪。在人类浩如烟海的文明史册里边,无数的文字已经无力得以流传,就因为它们是顺着文字最流畅、最少阻力的方向快意地行进,从而造成了心灵的深度和真实的缺乏,而已经在时间里面速朽。
正如青年评论家谢有顺所云:“没有难度的写作,一定是平庸而无意义的写作,就像它的诞生非常容易一样,它的消失,我想,也将极为迅速”,历史的规律是:那些醉心于语词繁殖的作家,在这一边产出的作品,在时间的另一端将很快消失并迅速地被人遗忘。于是在写作中,难度的自我设置就显得十分必要,它可以有效地抵制作家精神的懒惰、有效地防止文字的流毒及人性的下坠。可以持续保持与永恒的隐密联络,失去了这种联络,所依靠的任何才华都是可疑的。其实,语词的繁殖带来的很可能是生理的快感和虚荣心的受蒙蔽,那些热衷于写脏话、描写性器和快速泡制精神产品的作者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永恒的产物,他们的内心很可能已被虚荣所掏空。
当然,我们设置写作的难度,不是为了保持文字的优雅,而是为了守住文学写作本身的尊严,守住写作与大地和永恒同在的精神,我已经确信——写作中如果没有感觉出丝毫的难度,精神没有出现丝毫的焦灼,那一定是无法产出有深度、有广度或者有高度的文学杰作的,而且,写作,如果离开了难度,对整个民族心智的强化也是难以想象的。
那么,写作中的难度应该来自于何方呢?这些难度对于作家的精神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呢?我在这里试着列出了如下四点:
1.文学和时代的关系。
在时代面前,作家身上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勇气。因为他面临的任务不是文字的技术工作,而是为这个时代贡献出最优秀的精神产品,他要为时代积聚最好的精神食粮。但由于精神本身是无限的,所以在无限面前,每一个时代的精神都显出了难言的贫困,于是,优秀的作家必须不遗余力地来指出它的贫困和批判它的平庸,这也就是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的意思:
“在任何一个时代,不管其是繁荣还是羸瘠,无论用如何严厉的语词来指陈它精神上的贫困都不为过。”
正是因为这样,作家在精神上才成了时代的边缘守望者和批判者。而鲁迅先生的意义就在这里凸现,也是他最早将这些批判者们定位为崇高的“精神界的战士”,并且在他的早年作品《摩罗诗力说》的结尾发出过如此的浩叹:“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我认为,鲁迅先生的批判精神和批判文字并不仅仅是对他身处的那个时代有效,而应该是对所有的时代一样有效,因为在物质主义的强大压力之下,精神总是弱的。而鲁迅先生面对的精神困境,我们今日依然在面对!
海德格尔在评价荷尔德林时就曾说过:“诗人永远都在从事于精神的创作,永远在时代的暗夜中歌唱。”为什么杜鹃要泣血而唱,为什么雅典娜的猫头鹰要在夜晚起飞,为什么我们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们爱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我们在时代的长夜里要作精神界的战士!
而返诸于我们这个时代,会很快发觉我们的写作现状的萎靡不堪和虚弱无力,充斥在文字里边的是典型的肉身之舞和物欲主义。许多作品非但无关批判,反而是对时代平庸的一种臣服,完全沉迷于这个时代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物欲细节的无聊抒写。而我的确信是——每一个时代最低贱的精神工作者,就是文字的弄臣。
而反过来,我景仰的是与之相反的另一些人。如果有谁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展开过对意义的追寻,关注过那些真正严肃的建设性思考,深入过对写作使命的严肃探讨?那么我相信这些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已经越过了自己的时代与永恒建立起了某种重要联系。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以怀疑主义者的姿态,对自己的时代和家国展开过艺术的批判,因为他所持的信念是:以对抗时代可疑的进步,来获得自身艺术的进步。昆德拉赢得了我们的敬仰,我想绝不仅仅是他那些意味悠长的艺术审美的文本,更应该是他的现实批判和怀疑精神,对作家的定位和时代进步的怀疑,昆德拉还可以找到一个更早的知音――美国思想家爱默生,爱默生曾说过一段十分漂亮的话,他认为,一个真正的富有良知的作家应该是这样的:“…他正在发挥人性中最高尚的机能;他依靠民众生动的思想去呼吸,去生活。他是这世界的眼睛,他是这世界的心脏。他要保存和传播英勇的情操,高尚的传记,优美的诗章与历史的结论,以此抵抗那种不断向着野蛮倒退的粗俗的繁荣。 …”
所以,每一个觉醒的作家必须承担起文学当中的精神使命——探索人性和表达人性之外,还应该承担起时代的精神批判的重要职责。著名诗人王家新在他的一次讲演中说到:“我很珍惜自己的这种与时代的错位感,而不是合拍感,错位感一直是我写作的基本动力和源泉之一,它深刻而沉痛……”是的,这种错位感是如此地深刻而沉痛,其占有的体积和重量是如此地惊人而庞大,所以,面对强大的现实,理想主义的信念和激情是必要的,而且所持守的这种理想主义必须清醒,而不是沉溺于梦幻之中;应该清楚地意识到物欲现实的无比强大。而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象山岳一样的冷静的批判,才能象雄鹰一样地勇气倍增,也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能唤之为信念——唤之为崇高的信念!信念是光,它能照亮我们前行的所有黑路!
2.文学和审美的关系
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与核心逻辑是审美,而完成审美使命是重要角色是形式。实际上,所有的艺术都是形式艺术,离开形式来谈论艺术是可笑和无知的。文学也一样,作为艺术文本,它的所有魅力基本上来自于形式美学的冲击。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去寻找形式上的突破,我曾经说过:“内容在寻找着形式,就象鸟儿在寻找着它的翅膀和窠巢一般。”内容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因为生命和生活本身就是内容啊,我曾经说过:“即便对于一个优秀的创造力旺盛的作家来说,单单童年就够他写一生了。”而且事实上,一个孩子在7岁时就已经学到了
他一辈子要学的一半东西了。而这些生命的内容必须附着于形式才能汨汨而出,就象鸟儿找到了自己的翅膀才能开始它自己的起飞一样。
但是所有的形式,所有的技巧和形式手段如果不是指向审美,则必然走向艺术的背面。在这里有必要区分一下快感和美感。如果可以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的话,我们不妨将文学比作一把云梯,其底部是快感,高处往美感方向延伸,其绝顶处便是信仰和神。而快感是肉体遵循的尺度,美感是精神遵循的尺度,这是一个纵深的方向,文学不能停留于快感,因为文学是一种精神产物,所以如果它不是走向心灵、走向真善,那么任何一种走向都是可疑的,它们必然经不起审美的推敲甚至拷问。
快感是最轻便、最流畅的道路,而美感却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它源于人类向永恒吁请援助的努力,可惜人性又是那么地软弱,那么容易被快感所俘虏,在很多情况下,有些文字的创造者和阅读者还真诚地以为自己心灵受到的震荡就是美感,殊不知这是一种误解,这也是当前文学领域,尤其是小说、诗歌领域里面的普遍现实,或者说是普遍困境。归根结底,这也是那些作家们虽然技巧完善了,但灵魂却没有相应的壮大;花招变多了,境界却显得那么狭小的根本原因。
3.文学和道德的关系
其实,文学一旦走向了审美,那么就一定会走向道德——审美必然走向道德!因为真善美原本就是三位一体的。我曾经打过这么一个比方:“其实在纯粹的艺术途中,不但可以满足人的审美需求,也照样可以安顿好人的精神信念和道德身心。的确,在生活中,真的未必善,善的未必美,美的也未必真,但它们却一定有其重合的地方,它们就像三个互相错位的圆,虽然不同心,但无形当中,却在重叠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包含了至纯至真的圆——这才是人类价值王国的终极鹄的,当然这一切就发生在审美终点的极境。……”但这并不是说文学创作要包含道德目的,它其实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程。用康德的话讲就是:“不含目的的合目的性,不含功利的合功利性。”没有半点的勉强。也可以这么说,任何艺术创作只要考虑到它的审美难题,也必然会超越道德,但它在超越道德之后依然会体现出某种更高的道德,这就是艺术人格本身显现出来的尊严和光辉。这一点也是那些艺术功利主义者所无法意识到的,因为他们还没有越过眼前那座山!
如果在文字里边没有体现出某种艺术人格的尊严,那么首先也往往是因为审美感出现了问题,而读者的精神在这些文学作品的阅读当中也无法得以成长和壮大。而这样的读物也必然会被时间清扫干净,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4、文学和永恒的关系。
最后,必须回到永恒的层面上来,其实所有的关系都要归结到这一层面。
我已经说过,文学本身就源自于人类渴望永恒的努力,古人所云的“三不朽”中,将“立言”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原因就在于此,人类对自己与永恒的关系展开了思索,也就是对终极意义的思索和追寻,通过自己的文字,努力去理解天启、去解开心灵暗处的奥秘,去认识人性的全部非凡特异之处。
是的,文学必须对人性说话,对时代说话,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对永恒说话。文学应该是大道之器,携带和传达的是精神的信息,而精神必须来自于一个更高的存在,来自于我们生活中的至高隐密,而文学因此也成了沟通感性和知性,理性和信仰,有限和无限的桥梁,所以其核心是秘不可宣的真理之道。因此文学大都具有幻想的性质,而最好的文学作品也应该具有神话和光的某种质地。
但语言通常又是那么地无力。而且从根本上说,永恒的本质是不能借助文字而得以传达的。语言和本质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佛陀在灵山拈花示意,只有迦叶才能破颜为笑,诞生了至高之禅。这里佛陀和迦叶强调了以心传心的精神实践,而禅宗的不立文字就源自于对文字本身的一种不信任,他们对这种文字的器皿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真理的不失真持怀疑的态度。其实,文字是经验的产物,而永恒是本体界的秘密。通由文字抵达永恒,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在他的名著《我和你》中曾说到:
“经验者滞留在世界之外。经验在他之中,而非位于他和世界之间。世界超然于经验之上。它容忍人对它产生经验,然则却与其毫无牵连。因为,它绝不染指经验,而经验根本无从企达它”。
甚至语言文字还会遮蔽了永恒真实的消息,使得世界被更深地隐匿在了神秘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要与永恒截断联络。恰恰相反,正是这种难度的存在,才真正地检测出作家精神里面的那份饥渴和仰望,才真正显示出作家的全部心灵的深度和可能具有的高贵品质。所以这种联系更需要强化,可以这么说,文学如果一旦失去了对永恒的仰望,或者说作家如果从来不曾有过生命各种本质命题的困惑和追寻,其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的浅薄也是必然的,在它还未传递到后人手里时,就已经灰飞烟灭了,这几乎是所有平庸作品的共同命运。
而且,人类的优势就在于人被赋予了某种不可穷尽的精神品质 ,他能够直接呈现于神秘之中,人的生命本体有着某种不可测的永恒的辉光和痕迹。人的精神就是对永恒的和神秘的一种应答。而且人的内心和宇宙原本就是同构的,人的精神和存在原本就是同一的,通过自我的内心是可以找到一条直抵永恒的通道的,对自我的回归,也就是对永恒的回归,泰戈尔云:“让我自我的回归成为对他直接的皈依。”如果一个作家找到了这种内心的通道,领悟了宇宙的启示,那么自他笔下涌出的文字将会捎带着信仰的灵光,而他的语言也将成为光明的栽体,而且此时他的语言将变得无比明亮,正如马丁布伯所说:“并非语言寓于人,而是人栖居于语言,人站在语言当中向外言说。”也就是说人成了真理和光的使徒,永恒已经借他而现身。
当然,这四种难度的设置不是为了消灭写作者,而是为了造就真正的精神界战士。它允许每一个写作者的起步,但在起步前必须问问自己的内心:必须从事于它吗?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天命,意味着要浑身抖擞地步入精神的疆场,要勇气百倍地传达自己成熟的信念,一切的怯懦和畏首畏尾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知识上的缺漏和错误都因信念的纯洁而得以弥补。荷兰文化史家胡伊青加曾说:
“弥补所有知识的空白,对我而言,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要么现在下笔,要么根本不写。要写就写我心里最想写的东西,所以我就开妈了写作。”
只要靠近了内心,你就会无所畏惧,法国哲人方丹甚至还说:
“如果不是身着盔甲,靠着错误壮胆,人们很快就会失去勇气。”
只要前面看得到光芒,脚底下的夜色再浓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 浮士德的那句话是同样有效的:“撒旦,我准备好了,只要你让我看见真理的一丝微光,即使让我经受地狱的永火我也愿意!”
下篇:文字的恐慌
由于这是一个平庸和浮躁的时代,人类一切的现实活动都被各种奇怪的恐慌所笼罩:政治恐慌、经济恐慌、教育恐慌、文学艺术的恐慌等等。人们似乎生活在了夜夜的惊悸和噩梦之中,恬然自乐的生活态度如此少见。而文学艺术的恐慌就在于精神性的创造行为失去了上文提及的与时代、审美和道德以及永恒的联络,文字变得那么虚弱无力,成了技术性的平面运动,而作家所赋予的每一个文字也都无法从作品中站立起来,无法展开文字自身的命运和意志。每一颗字符的背后都没有了支撑它的独立世界,或者说,当我们将这些文字打开时,只能发现其背后的空空如也。这些纯然是一种软弱的缺少内在生命力度和质感的文字组合,基本上处在飘荡、动摇和恐慌之中。互联网的存在,使得更多的文字工作成了技术行为,而不再是精神行为和思想行为,在这样的时代,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在静静地谛听真理的声音,默默地期待着光芒的乍现。
历史地来看,人类最早识字并从事于精神领域活动的工作者主要是两类人:巫和史。他们也是最早的传达预言和时间奥秘的人,因为文字是天机的神秘中介之一,而他们借由文字而行走在了神秘之中,文字是神秘王国、是本体界的信息携带者,也是因为这样,文字的发明才成了“鬼神夜哭”的原因。
但随着人类教育的普及,精神困惑也在不断地加大和深入,而与此同时,文字的穿透力也在弱化,使得本来是一点点地被渗透的信息被无限地溶解和淡化。印刷术的普及更是使得识字教育及文字表达的特权阶层被一举摧毁。语词和文字逐渐浮起在经验界的表面,再也无法轻易地沉入到与事物的本质奥秘握手言欢的深度。我们可以想象,那一个个文字背后的精灵,看到了本体界的大门形同虚设,看到无数的人们来来去去,看到帝王和走卒,圣贤和愚妇都一齐涌了进来,其内心该是显出了怎样的惊慌啊,而对文字的被随意驱遣又是如何地无奈呢!当所有的文字都失去了内在的生命联系时,文字的孤独和恐慌就成了了势所必然的命运。
这些恐慌的文字命运,它们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其文字组合的随意性,缺少纵深方面的运动,而只剩下了文字的平面运动——文字的平面运动源自于技术主义,而文字的纵深运动却源自于人类不懈的心灵努力,源自于人类对精神事物的长年盼望和渴慕。
在《圣经·创世纪》里面曾经提及这么一个人类努力靠近神的奥秘的故事:
“那时,全世界只有一种语言,大家说同样的话语。他们向东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发现一块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说:‘来,我们做砖,把砖烧透吧!’他们就把砖当作石头,又把石漆当作灰泥。他们又说:‘来,我们建一座城,造一座塔,塔顶要通天。我们要为自己立名,免得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下来,要看看世人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同是一个民族,有一样的语言,他们一开始就作这事,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一切,就没有可以拦阻他们的了。来,我们下去,在那里混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听不懂对方的话。’于是,耶和华把他们从那里分散到全地上,他们就停止建造那城。因此,那城的名就叫巴别,因为耶和华在那里混乱了全地所有的人的语言,又从那里把他们分散在全地上。”
神是那么地害怕人类的这种努力——“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一切,就没有可以拦阻他们的了。”可见,语言文字的立体建构是有着无穷尽的能力的。在我看来,文字中也是应该藏有这么一个“巴别塔”,可以直接通往神秘天庭,我现在将这个通道简单地划为四个境界,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四个纵深叠加的境界:
第一境:技术之境
这是每一个通过一定程度上的教育的人都可以一试身手的 境界,它基本上是一个手艺活儿,文字遵循的基本尺度是:和谐、平等、流畅、润滑等,基本上克服了语言文字本身的一些因组合而产生的细节毛病,也就是说,作为文字工作者,其表达能力在这一阶段基本上得以完成,不存在表达和理解上的障碍。但我将这一境界确认为,仅仅是文字的一个起点,仅仅是一个文字的平面运动,或许,它已经可以表达出许多事物,但这些文字却没有获得独立的生命。作为作者,还不曾经历精神的煎熬,心灵还未曾接受某种难度的考验。而文字的大部分恐慌都发生在这一层面,因为,它们的诞生和面世,还基本上与心灵无关。
第二境:艺术之境
人的心灵有一嗜癖——那就是对于美的强烈渴慕。而当文字到达该层面时,文字已经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对它的阅读是悦耳悦目的感官和精神享受。它和人的心灵靠得很近,可以滋养人的性情操守和对美的敏感。这些文字都已具有了自己独立的触须,可以伸入我们身体里面最深最细微的地方,在这些诗意文字的招引之下,我们能够重返纯净的童年,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心灵回到已逝的澄明之境,精神会变得流动飞扬,开敞着又沛然歙然着。
这些文字的基本特点是形式感很强,象流水一样和谐自由。它不喜拘束,而最喜流动,而且它们流动的方向总是正确的。我曾经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说过:“这些流水不需要打听方向,就能自然地到达大海。”是的,在审美道路上不息行走的文字是一定能够抵达文字的极境、真理的大海的。如果做个类比的话,这一阶段的文字最象音乐,而集中体现这种文字的特点的就是诗歌了——诗歌是文字的形式艺术。由于形式感总是指向了审美,所以,我们也可以将这一阶段唤之为审美境界。
第三境:思想之境
可以这么说,超越了技术层面而进入了艺术境界的文字,对灵魂的全新塑造还是缺乏力度的,它不过象是一阵轻柔的和风,一曲优雅的舞曲而已,没有强劲的穿透力,自然不具备排山倒海的力量,而轻易地劈开每一个阅读个体的心灵,使灵魂处于大惊骇、大震荡的状态之中。这样的文字力度却为莎士比亚、卢梭、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人拥有。他们经常不顾文字的美感而一意孤行地在作品里面展开思想的布道,他们滔滔不绝,他们所有的文字就象思想的风暴。他们十分地强大,也只有他们才能在文学的审美王国里面另外筑就一个骨架稳固的思想城堡。而且由于形象大于思想,所以,使得他们的思想魅力有时还经常地超过那些纯粹的职业思想家。其思想的辐射面之广、感染力之强、抵达心灵之深都是职业思想家们无法相比的。很明显,这个层面就是我所称道的思想境界,它与永恒只有一步之遥。对于这种文字我曾经在《强劲的开篇》一文中作过推崇。
在我看来,如果通过文字,不能授之于我们以宇宙的和谐和生活的智慧,不能给我们带来精神界面的丝毫提升,如果不能给予我们强大的精神冲击,那么这种文字终归是一件小小的物器——吟风弄月可以,摧枯拉朽不行,尚不足论也。
我想,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才会对许多被人们奉之为至高的写作原则产生了怀疑。比如说简洁——这原先是我深信不疑的写作信条,我曾经顽固而又虔诚地崇奉过它,并有过抵达的试图和努力。但今天我已然相信,离开了言说对象和言说要求来谈简洁是无效的,它还是仅仅停留于低级阶段的无谓偏见而已。当你指向思想、当你将通往永恒的精神通道加以表达时,什么样的文字是最有效的?简洁能够达成它的目的吗?
说实话,我曾经对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人的粗糙罗嗦、甚至耽溺于沉思和晦涩的文字表达深深吃惊,他们似乎完全背离了审美原则;而且我有时对这些强烈的风格是如此地着迷,而这些风格对语言的使用和铺陈是那么地奢侈,他们大把大把地抛撒着文字,他们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迷狂之中。全然不顾文字的美感,与文章的简洁之道更是背道而驰。这样的作家除了我已经提及的以外,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还有英国的哈兹里特、罗斯金,苏格兰的卡莱尔,美国的爱默生,古典的有柏拉图、普鲁塔克等。
其实,他们并非不懂审美,而是超越了审美。他们不屑于从事雕虫之技,而愿意大刀阔斧;不屑于作一个逃窜的精神游勇,而努力地倾心于伟大事物的表达和揭示;他们以其杰出的悟性,扫去了事物表面累积已久的陈腐尘埃,剥离了表象,掘出了内里的黄金,使平庸事物展现出了真理之光。
第四境:信仰之境
文字的精魂是从审美艺术这个境界开始起步飞翔的。如果没有对后面这几个境界展开过仰望,那样的文字就永远不会是时间的对手。沉溺于简单经验事物的描述的文字是很快会魂飞魄散的,它们的短命是注定的。但思想显然还不是文字的极境,文字的极境,或者说至高的境界应该是信仰之境。
抵达了信仰之境的文字是光明的、镇静的,又是十分纯洁干净的。在这样的文字里,会让我们温习消逝已久的关于文字的古老梦想——与时间一样古老的梦想:洞达天地,揭示天机。
这时候对这类文字的阅读,如果顺利的话,我指的是如果读者的资格得到确认的话,那么,你睁开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你竖起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音响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文字,每一颗字符都是窥探宇宙精神的窗口,都是一扇门。是的,对它的每一次阅读,你发现的绝不仅仅是作者的心灵,更应该是读者自己的心灵,这时候,这些充满信仰之光的伟大著作的营养会源源不断地输入了自己的心灵,而自己的心灵也开始与伟大的心灵站在了一起,结成了精神上的同盟,从而汇聚成同一颗心灵——一颗广漠无边的整全的宇宙心灵。
的确,这些文字普遍地具有光的质地,是澄明的思想和信念的产物,犹若山岳,不至于在时代的风中逃逸。因为我们通过伟大的文字已经照见了灵魂可能到达的深度,而这一瞥,足以胜过无数平庸读物的毕生阅读,足以一笔勾去低劣文字曾经造成的精神戕害。这个过程用德国诗人席勒的诗歌来说就是:
“人从低洼之处
让灵魂得以飞升
以便和古老的大地母亲
结成永久的同盟。”
以上就是我所认定的文字四境,是四个纵深方向、相互叠加的境界。由这四个境界逐级上升,才有可能通过文字来竭力言说神秘之道,来竭力言说玄远的真理,从而逐渐地步入了光明。舍此,文学在永恒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而文字的恐慌,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文字失去了这种纵深的向度,只剩下了单纯的平面运动的技术性行为,每一颗字符再也无法指向本体界的奥秘和高尚的精神信息。自然也就无法发现永恒道路的蛛丝马迹,于是,恐慌也就成了文字的必然命运。
所以,我们在文字的营造中应该相信并不能忘记:有些文字只能到达眼睛,有些文字可以到达耳朵,也有更强一点的可以到达大脑,但最有价值的文字,我想应该是到达心灵——这是最宁静、又是最辉煌的文字,它饱含智慧,内蕴光华,字里行间遍布芳香,抵达心灵又是那么地准确和有力,它是如此明亮,音响如此地和谐,远离浮躁——一句话,它是永恒的产物,所以也必将归之于永恒。自然,写出了这等文字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上帝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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