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时候，已经迟了。悠扬的风将消息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看到他们都背了身去，腰略略弯着，窃窃的笑。
　　我也转过身，抬头去看门前那棵杏树，正长满了一树雪白的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花辫来。
　　“怕眼泪掉下来么？”他轻声问时的语气不禁让我忆起许多住事来，从前的我根本不知自己竟也会这样伤心的。
　　知道又何必这样问呢？衣袖上沾上了娇嫩的一片，我抬手去拈，它却悄无声息地滑落地上。俯身去拾时，眼角已掠过他永远都是寂寥如月的身影，忽有一股痛楚直迫心扉，竟是无法忍受。
　　“你看，小秋。”我轻轻的唤他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才会不去理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我这一刻真是无比的孤独，我不能相信我突然爆发的感情了，那只不过是因绝对的空虚绝对的无奈而显示出的迷茫罢了。“我硬要自己相信，她只是其中的一个。”“你错得很厉害。”他抬手接住一片杏花，一如既往的忧郁。
　　我的泪像泉水一般涌出，一串串地洒在草地上。泪珠里反映了阳光的七彩和他的浅浅的微笑。
　　“你看，小秋。”我又说，“这些不是一样的么？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留痕迹的，连你也不能。就算你真的像那些在风里浮浮荡荡从不停歇喜欢把思绪弄得乱乱的飞絮们一样。”
　　他用力握住杏花，使得它娇嫩柔软的身体被挤碎，压成零乱的香尘。那样凄艳妩媚的幽香便满满地又四溢地充斥在手指间。然后挥了挥手，淡淡道：“那么你呢？柳树下的路本就是用来走的，而不仅仅是观赏，也没什么值得观赏的。所以无论谁来走都是一样，都是要走过去的，没谁会一直停在路上。”
　　我突然间冲到他面前去，紧盯着他，语气中有无可掩饰的喜悦与狂热，我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仿佛长途跋涉在黑暗旅途中的快绝望了的人终于望见了远处的一点光明。
　　我说：“小秋！有人会一直停在路上的，有人！”
　　他眼中瞬地燃起一道火焰，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俊美——妖异的美。他的嘴角略略一扬，露了一个怪怪的笑容。
　　“死人，陌陌，只有死人会一直停在路上。”
　　我兴奋得全身发抖，拼命抑制了自己，高声道：“小秋！就是那样的！杀人是最容易的事！”
　　他微微的笑，可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喜欢这种感觉……
　　我眼中放光，一面俯下身去捧起那些杏花，一面喃喃道：“是的，杀人，是最容易的事……”
　　杀掉我未婚夫子衿的想法，就在那一刻决定下来，我清楚的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缘于那个女子，那个叫做南琳，灵动如风，温柔如水的绝美女子。
　　三月初七，我与子衿坐在街西鸿雁居临街的厢厅里，相对无言。
　　他目光在窗外，或在更远处，总之我无法读懂他眼中心中的任何东西。这个有着一双深沉双眸的男子，眼里常有股哲理般的沉思，笑起来却是孩子样的天真稚气。此刻他别转头来，向我笑道：“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一直没敢带你来。”
　　我冷冷笑笑，没有说话，端起杯子，啜了口茶。
　　今天的天气还真好，鸿雁居门前高悬的大红灯笼似乎冲淡了初春的寒意。身后的偏厅里，春兰绽放，管弦不禁。
　　有人轻拍我的肩头，我转过头去。
　　一个双髻小鬟向我微笑施礼道：“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时了。”
　　我微微一愣，望向子衿，他不置可否地道：“也许是朋友，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小鬟在前方引路，转过一条长长的花廊，猛然间绿水乍现，华丽的波斯鸢尾花香气扑面。小鬟停下来，推开一道侧门，道：“陌姑娘请进。”然后转身让了开去。
　　我缓缓走进门去，不由得愣住。
　　室内宽敞极了，只摆了一张椅子，一张檀木桌和一面菱花镜。屋还有一个内室，门开着，门前摆了一盆鸢尾花，门上悬了一挂薄纱，银的挂环闪耀着。没想到鸿雁居还有这样的地方。
　　可让我更想不到的是，内室中竟是一个水池，清澈的水被池壁浅绿的颜色映得如碧玉般晶莹。那水竟向上冒着白汽，倒像很热。我正奇怪间，却见凝脂般的手臂从水中露出，漆黑的秀发瀑布般披散下来，盖住了白玉般的肩和背，那长发晶莹的闪烁着，幻化出一片片光晕。
　　我眼前一花，只觉得那光晕是绿色的，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耳边响起一把清朗细润的声音：“总算把你请来了。”
　　忽有大股的香气迎面扑来，眼前有轻纱的羽衣流云般飘飘而起，只露出颀长秀美的双腿。这是很完美的一双腿，晶莹的、闪烁的，透出了生命的气息。我只觉得无数枚香气的针射向自己，空气中仿佛旋起了一个又一个漩涡，白玉一般的肌肤上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雾。
　　转眼之间我已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即便是同为女子，但我却无法不惊叹于她的绝美灵秀，那双雾一样的眼睛和眼中闪着星般光彩的眸子让我心神皆乱。我简直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一个绝世的美女，几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我亦在她操纵之间。在看到她眼神的那一瞬间，我已忘了一切。
　　这究竟是没有什么的，世事本就难料，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是无法解释的心情。我不求闻达于世，只求现世安稳，平淡一生。无论我为了她杀了多少人。
　　而我与子衿的婚事也因此拖了很久，鸿雁居一别，算来我竟已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心中不免也有些许愧疚之意。
　　然而却不悔。
　　
　　五月初七，杏花洁白如雪。
　　我坐在中庭杏树之下，朱衣拂起风之浪，雪白色的蝶从空中飞翔而落，像一颗纯洁的心铺展开来。而我心如寒冰，犹如滴血。
　　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用残酷的代价去换回一些以前的过错。
　　这样南琳也不会离开我！
　　迸裂开的鲜血射出千万朵火红的花，落在早已铺满了更多的花的地上。
　　是谁都好，为何偏偏是他，那个我早已忘记，并从未爱过的男人？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小秋。”我轻轻地唤他的名字，“这样还真不错呢，我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想不到他。杀人对我来说，真是最容易的事……”
　　他唇角慢慢逸出淡淡的笑意来，将手里的杏花缓缓挥出。
　　“这种事情做得久了，也就淡了。杀谁，也都一样。”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只是有一点你不要忘记。你永远不可能强迫别人爱你，就算你杀了全天下的人，还是不会改变。”
　　我缓缓坐到屋檐下的石阶上去，看着庭中杏花落下，那一树的寂寞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下了决定，不可更改，我要杀了子衿。
　　
　　小秋离开后的院子很落寞，我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想我手下的亡魂们，没有想到我曾经的未婚夫也将死在我的手下。
　　远处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过来，高大英挺的身形如此完美，俊秀的脸上带着我永远看不懂的神色，一如当初。他轻轻道：“陌陌……”
　　我并未转头看他，动也不动地只是盯着遍地花辫。
　　子衿道：“我要与南琳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下子站起来，大声道：“她呢？为什么自己不来？”
　　子衿脸色微变，道：“她不想见你……”
　　我突然间向他扑了过去，十指如刀，往他脸上抓了过来。我的指尖已触及了他的脖颈，他仿佛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反应般，一时之间闪躲不及。
　　一道剑光斗然间飞闪而至，截住了我的手指，我变抓为拍，一掌将这道剑光劈散，碎成一朵朵剑花，消于无形。
　　剑花敛去之际，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双雾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冷冷地笑了，目中的痴迷变作了怨恨，杀气四纵。
　　这人轻轻道：“子衿，我们走吧。”
　　子衿与她一步步离开庭院，没有回头。
　　我没有动，也没有转头去看，因为有一朵杏花恰好自我头顶飘下来，雪白雪白的，有如天使的灵魂。我看着它落在衣袖上，不禁痴了，忍不住抬头看那满树的花。
　　我抬头又一次不让眼泪掉下来，即使根本没有人会看到。
　　杏花模糊成一片白色的雾，在我满眼泪水水融化成白衣如雪飘然欲舞的她，长袖轻扬，翩若飞仙。
　　泪水终忍不住流下，在脸上划出一道淡淡的哀伤，亘久而无法平息的悲痛，那痛楚深入骨髓。
　　泪珠掉落在杏花上，晶莹如露，我俯下身子去捡，却有更多的泪落下，湿润了土地。
　　刹那之间又感到那痛慢慢地扩散到全身，继而麻木，失去感觉。
　　
　　“陌陌！”我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唤我。那柔软亲切的声音，在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有。
　　“南琳……”我看到她向我奔了过来，眼中似也有泪光闪动，双臂张开，似是要拥抱我。
　　是她，真的是她，这不会是梦。就算是梦，我也不会在乎。
　　她将我拥在怀中，我反手拥抱住她。
　　远处的子衿黯然走了过来，道：“南琳……”话声未落，我手中寒光一闪，一把薄如秋水的短刃已切上了他的颈动脉。
　　漫天的血雨飘散，染红了这遍地的杏花。
　　对不起，子衿，无论南琳是否回来，你都必须死。
　　“陌陌……”她又轻唤我的名字，声音又是温柔，又是痛楚。我一动不动地拥着她，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轻抚我的头发，那上面有片片杏花，她俯首在我耳边轻轻道：“三年之后，此地相见。”然后放开了我。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带着子衿尸身离去的身影，喃喃地道：“三年之后，你真的还会到这里来么？”
　　
　　太阳东升又西落，杏花开了又谢，燕子飞来又飞去。时光流逝如飞，三年转瞬而过。
　　庭院中的杏花依旧雪白，灿若阳光。
　　我推开门，院子中一片沉寂，放眼望去，凄凉无比，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我坐在屋檐下，等到了夕阳西下，等到了燕子归巢，等到了所有的希望都变作了失望，继而成了绝望。
　　我终于相信，她不会再来。她果然还是放弃了我，这代价便是杀死子衿。
　　日已落，黄昏已现，院中仍然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我满腹心痛化成的泪痕。
　　空庭寂寞春欲晚，别君去兮何时还？
　　模糊的泪眼中，我仿佛看见她向我走过来，就像我们初见时一样，轻纱的羽衣流云般飘起，漆黑的秀发随风飞舞，雾一样的闪着星般光彩的双眸里带着笑意。
　　“南琳！”我笑了，泪已被笑容溶解，她的影像却突然消失，我满眼所见的，只有遍地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