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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紫罗兰(一)
□ 雪上加霜
2003-04-29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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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紫罗兰。
非常可笑,我到23岁的时候才看到闻名遐迩的紫罗兰。
那是在住所的一个小菜市边,一个女人拿着剪刀仔细修着各种各样的花。我大概三天买一束,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马蹄莲有时候是小白菊。
这次我看到的是一束紫色的花,花朵很小,分散在茎上,就象一个绿色的小枝上点缀着许多紫色的碎点。
那女人很自得地告诉我,花叫紫罗兰。
好友告诉我,紫罗兰是一种盛开在五、六月间的花,花朵呈鞋钉状,香气逼人,属于野生植物。外国园丁们特别喜爱将它种在窗台下,希望藉由紫罗兰,把芬芳的香气带进屋子里。
我把紫罗兰摆在家中,吃饭的桌上。
高颈的透明玻璃瓶、木制的水果架,以及两块圆的锅垫、一块米黄的抹布,混合着说不清楚的高贵与平凡。
奶奶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种很小巧的女人,象花一样。出身书香门第,可是不读书。她有一块很旧的手帕,里边包着爷爷的相片还有她年轻的相片。
那时候的发型真的奇怪,及肩,八二开,二的那边用一根长长的黑发夹夹起。头发都被夹在耳朵后边,二十多岁的人,看上有三十岁那样地沧桑。
她喜欢一种“百屏灯”的歌谣,说得极溜。歌谣大抵是说一个盏灯上有一百个故事,然后一个一个地描述开来,涉及历史典故,相当趣致。对于小孩来说,却是无奈,因有一百多句那么长,老是记不牢。
旧时的农村老停电,我跟堂弟堂妹每晚无电视可看,便百无聊赖地睡在奶奶的旁边学歌谣,半句一句地学。一般学到四五句的时候就鸦雀无声,浑然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奶奶的手上还枕着堂弟的脑袋。
奶奶还会算术。
我爸五六岁大的时候她在家乡烧陶瓷的窑里干活,那些粗重活都是男人干的,可是工钱多。
刚开始做事的时候,奶奶因为不识字不识数,算工钱的时候老是被大男人们算计,辛苦干一天下来收获甚微。
后来她从1+1开始学算数,买了块小黑板,晚上父亲跟叔叔睡觉的时候,她就点了煤油灯用白色的粉笔慢慢写公式。风大的时候,煤油灯的光一闪一闪,奶奶眼睛里也一闪一闪的。
一个女人,或者说女孩。
二十开头的年纪,背负起两个小男孩的将来,还有失去丈夫的悲痛。
十六岁嫁给爷爷,二十四岁失去爷爷,守寡至今。
奶奶说她拖过死人,在江边。那时候日本鬼子是个令人发颤的词眼,爷爷因为这群混蛋带来的战乱而死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甚至找不到尸首。奶奶害怕死亡,日本鬼子杀男人后残忍地叫女人去拖父老乡亲们的尸体,把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塞到江里,弄脏了整条江的水。
我问,十六岁嫁给爷爷是什么感觉。
她慈祥地笑,不知道,两个人都是纨绔子弟,有大家庭作后盾,没担心太多。爷爷当了民兵团的头,有点霸道,结果也得罪了不少人。
四年后生下我爸,得到一个男孩,再过四年生下一个男孩,我叔,那一年,叔还在吃奶,爷爷说走,就走了。
战乱的时候,一切的书香门第都可能败落。
家族很快走下坡路,爷爷因排老幺,又是去世之人,讨不到地位。
奶奶老的时候对爷爷的大哥很怀恨。她说过有过这么一件事,让她下决心不再求人:家里穷得响叮当,没法过日子,想要养点什么来过年。于是把剩下的一袋米放在我爸爸的肩上,说,去大伯那里换几只小鸭子。
结果我爸去了,抓回十只小鸭。
第二天天亮,死了三只。奶奶知道大伯专找那些病鸭来填数,气不过,找上门去。大伯鼻孔朝天,说抓过去的时候好好的,现在说死了,是不是你们故意的。奶奶说不是,大伯瞪了她一眼,仿佛很厌烦似的。
那个白眼让一个女人终身难忘。
所以,一米五高的女人去窑里说,让我干苦力。
奶奶走起路来身轻如燕。
现在她可以一口气走好长一段路,耳不花眼不聋,还有一整头黑黑的头发。
在窑里的日子,她挑得动一百斤的担子,超过体重二三十斤。男人们都说别干了,这不是女人干的活,或者找个婆家。她很不屑,为什么非要找婆家。
我以为,只要不欺负奶奶,其实她不温不火。
可是因为太多人欺负她,她现在对很多事敏感。在城里带我这个孙女的时候,她跟邻居的老婆婆们感情都不错,还经常一起看着孩子们玩耍,一起摇着扇子聊油盐酱醋。但一有人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她就思前顾后不愿意。可以这么说,长期的生活磨难使她对亲人以外的人怀有很大的戒心。
除了她的子子孙孙,她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因为即便是家族中的人,也那么地冷酷无情。
我爸是大学生。
但他缀过学。
在小学三年纪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们去看电影,一张电影票,两毛钱。我爸回家跟奶奶说了,明天要交钱,老师说,一定要交。奶奶摸了摸口袋,空的,晚饭已经在吃红薯,米都吃不上。她有点抱歉地说,跟老师商量商量,姐(我爸管我奶奶叫姐)明天一定借了给你补上。
于是我爸在次日排队的时候,对带队的男老师说:“老师,我……没钱,我姐说,明天能补上。”
男老师歪了歪头:“没钱?没钱你读什么书?”
“我姐说,明天补。”
“补什么补,都说今天一定要交,你还不交。交不起对吧?我看以后,你连学费也会交不起,干脆别读书了。”
“是,我交不起,我不读了。”
我爸常说,富人有傲气,穷人有志气。小学三年级,骨气很足。
我爸在山里割了半年的山草,早出晚归。他是喜欢读书的人,算命的瞎子说他是读书的命,告诉奶奶说“摔掉筷子筒”(家乡俗语,意为尽一切可能)也要供我爸读书。
可是人一旦在尊严上受到侮辱,很难妥协。奶奶筹到了钱,她说,别怄气了,去读书吧,校长那么疼你。父亲摇摇头,说,我说不读就不读。
校长的确很疼父亲,因为父亲是班长,又是没爹的好孩子。他常给我爸带点什么吃的,顺便劝他继续读书。
我发觉我爸跟我奶奶一样地倔,而我又跟我爸一样地倔。我爸上学的时候有小孩跟在后面唱歌谣,指桑骂槐地说我爸没爹要,我爸转身跟他们打了一架,把他们扁得稀八烂,然后他成了班长,手下就是这些靠抄他作业蒙混过关的龟孙子。
半年之后,那个男老师终于良心发现。
他提了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河虾,去劝我爸继续读书。
奶奶说再倔强的人一旦心中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一切烟消云散。
我爸其实不记仇,只是认为身为穷人不能唯唯诺诺。
他说,等夏季吧,我自己先看看书。
结果夏季的时候,他直接升入五年级,依旧任班长,从此没再缀过学。奶奶说虽然她没读过书,可是她知道读书是出人头的出路,看父亲割山草那阵的颓废样,心如刀割。
叔叔呢,属于散漫的,现在都读不好书。
小学,他早上背起书包装成勤奋的样子去读书,结果跑去林中打鸟和玩弹珠,一直赖到中午下课,然后悄悄钻出林子,混入回家的同学群中。老师去家里家访,问:“怎么这么多天不见他上学?”奶奶大惊:“他可是天天上学。”
叔叔满手脏地溜回家,奶奶叫住他。她恨恨叫叔叔跪在地上,给出一块锋利的瓦片,要他在白白的大腿上划一划。奶奶说:“我要你记住这次教训,不读书就没有出息,更何况你是没有爹的孩子。”
我问奶奶,不心疼吗?
哪里不心疼,可是,更心疼他们不读书。
堂弟堂妹后来真的似叔叔一样不是读书的好料。
剩下我跟我爸苦啃书本。
奶奶于是最听我跟我爸的话,她说,读书的人说话有道理。
天空中有一些零散的云。
我闻到紫罗兰盛开时的清香,莫名的感动。
奶奶的发丝,还有满布皱纹的手。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抚过我的头。
作者签名: 总要有些随风 有些入梦
有些长留在心中
于是有时疯狂 有时迷惘 有时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