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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紫罗兰(二)
□ 雪上加霜
2003-04-29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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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大城市人太杂,路太多,楼太高,邻居太少。所以她一直和叔叔一家住在乡下的大宅里,只有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才到城里来。
初中,我跟奶奶又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望着窗外繁多的星星,搂着奶奶的胳膊,我问:“以前我有没有特别顽皮的时候?”
有啊。最顽皮的是在晚上,你有很多问题,有时候我困了,答不上来,你就用枕头敲,要我赶紧回答。
敲哪里?
头。
夜很黑,我看到月光穿透蓝色的玻璃,撒在白色的被子上。蒙上被子,我摸到自己的眼泪,还有头后边发硬的枕头。知道么,夏天我家的枕头是藤编的,带有很锐的棱角,敲一下就足以红肿。而我小时候,却白痴地用这种枕头敲奶奶的头。每被敲一次,打盹的奶奶就重新醒来,然后继续回答我幼稚而无聊的问题。
她的头,到底一个晚上被我敲了多少次?
堂弟和堂妹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过奶奶的罗嗦。
比如,开灯忘了关她会唠叨一天,说浪费电;比如,拖地拖太多遍,说浪费水;比如早上太晚起床,说懒到没边。
关于那段在窑干苦活的日子,关于我爸缀学的事,关于生活的磨难和人情的冷暖。重复不断地描述,仿佛要刻在我们这一代的脑中一样。我爸有次听到落泪,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爸的泪水,他只为他母亲而流泪。
可是我们并不理解那时候的年代,只觉得新鲜而艰难。
在煤油灯下做功课是怎么一回事,天天吃番薯是怎么一回事,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冷得发抖是怎么一回事,而煮菜没有油盐只下糖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爸说奶奶蒸的排骨和做的芥兰最好吃。我试了几口,觉得不怎么样,都是甜的,哪里有餐厅里的调味那么周到。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有些久违了的东西一旦重新遇上,勾起温暖的回忆,就会上升到无物可及的地位,甚至延续在生命中的每一刻。
高中流行看掌纹的时候,我曾经拨弄过奶奶的手。
她伸出右手,我看到最上端的纹线以直线的形式切过半个手掌。
这条线深刻而明显,仿佛注定她无可改变的人生。
奶奶说,这样的掌纹叫做截掌,是女人丧夫守寡的征兆。所以,她没有抱怨过什么东西,以为理所当然。
紫罗兰在我的桌上摆放了整一周,挨着白色的墙。
盛开的紫罗兰正对着干的马蹄莲。
那是种很浓烈的颜色,画油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用这一种颜色,因为打了底就很难覆盖掉。我用惯白色。
花是那么碎,颜色却是那么强烈。
如一些中国女人的性格。
现在乡下的大宅有四层那么高,还有围起来的高高的围墙。虽然有池有花园有两三条狗,可是奶奶每天维持一种孤独的姿势。
那种孤独的姿势很象现代人群中某些人的姿势。
清晨,她起床,然后对着东方念经,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仰望远方。围着的墙外有一两个小孩子在哭闹,还有中年的妇女在打水。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开了辆摩托车,上面叠三四个人,哄哄哄地开过门口,家里的狗于是表示抗议地狂吠几声,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堂弟堂妹陆续有了自己的工作,叔叔跟婶婶也是有工作的人。早上八九点的时候,家里一切清空,只有几只溜不出门的狗在走来走去发牢骚。
我大学的时候有时在乡下一呆就是几天,除了打一下电子游戏和逼堂弟带我骑男式摩托之外,没什么可消遣。奶奶任凭我睡到中午,然后张罗着我最爱吃的菜,她知道我莲藕跟菱角都要吃很嫩的,饭太热我就会吃得很慢,还有卤水鹅的翅膀是心水菜。她把我从小带大,熟悉我的一切。
我常一边看电视一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说实在,我的态度并不殷勤,甚至是敷衍。那些版本我听了N次,加上没有亲身经历,显得明白又不明白。奶奶很喜欢倾述,其实不是罗嗦,而是她寂寞。一个老人,在一切安逸下来的时候,突然发觉以前经历的东西被淡化,那种不舍的感觉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
于是我就那么听着,有时候搭搭话表示理解,她竟非常满足。
对于我的专业,我的工作。
她一知半解。
只是逢人就夸奖,说是记者,就是见很多大人物的那种记者。
同事说在外地工作结婚后,每年回家是一种负累,有那么多的亲戚要走,有那么多的客套话要说,还有,有那么多的红包要派。
我喜欢我的大家族。
所以我说我喜欢回去四处串门的感觉,看到恩怨相泯。
我爸在年末的时候曾拿不少钱给他大伯,那个时候他老人家生活比较困难。拿了八百只是说八十,然后奶奶就不会愕然并愤怒。这个所谓的大伯儿孙满堂,但有出息的并不多,一旦家族出现纠纷竟然全是我爸去主持大局。
我爸说他不计仇,或许因为那时候还不太懂事,又或许别人不义,我们不能不仁。他非常疲惫地帮忙亲戚们安排工作、调解争端,然后这些亲戚们过年的时候都往我家大宅里拜年。
奶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释然,现在,她是受人尊敬的核心。
那个大伯这两年都过去拜年,奶奶微笑,仿佛一切恩怨从未发生。
她说过,再倔强的人一旦心中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一切烟消云散。
紫罗兰盛开的时候,也是微笑的。
礼物。
奶奶现在有无数件珍藏,最让她得意的手上的金镯子和玉镯子。
她一辈子戴足了这些东西竟然发生在短暂的几年间,那时候我爸和我叔因为工作的需要频繁地出外,每去一个地方都给他们亲爱的老母亲带很多首饰。奶奶常拉着我的手说:“我百年之后,这个金的给你,这个最值钱。”
我握她的手。
其实她什么都不给我,我也那样地喜欢她,首饰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那次去新马泰我妈非要买什么给我,我一进那些珠光宝气的地方旋即就走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怕极推销的烦琐。十九岁起,颈上戴的,只是一条简单的银链。
而这堆珍贵的礼物,奶奶出门一向不戴,社会治安给了这位老人无限的恐惧感, 她说,以前穷的时候有人抢,现在富了,抢的人却更多。
她只在去城里住的时候,生日的时候,乡里有节日的时候才戴,以显示儿孙们的孝敬和自己难以名状的满足。
我也给她买过礼物。
初中的时候我父母管教非常严,每个月只给我四元的零用钱。、
那年我在路边的小摊看到一个非常精致的玛瑙戒指,褐红色的,有一些花纹沉淀在里边,犹如奶奶细腻的情感。
那个卖东西的人说,两块钱。
我用了零用钱的一半买下这个戒指,包好了,送给奶奶作生日礼物。这是我除生日卡之外郑重送出的第一份“大礼”,尺寸刚刚好。后来,她一直戴了几年,虽然已有不少金戒指。
再后来,我跟堂弟堂妹总为礼物伤透了脑筋。买衣服买蛋糕买鞋她都抱怨我们浪费钱。
再再后来,索性没送,免得她心理为浪费钱而矛盾。
工作的时候,发了十箱饼干,是海苔苏打饼。我爸上广州开会的时候我叫他拎些回乡下。堂弟疯狂地喜欢上这种饼干的口味,并怂恿奶奶尝几口。电话里,奶奶说,饼干很好吃。
为此,我把所有的饼干拎回家。
奶奶信佛。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吃斋。
很小的时候,她带我去佛堂,坐在菩提树下,我看着老人们蹒跚但有精神地来回跪拜。如果没有在工作后看到一两个老人骂街的场景,我想老人在我的印象中是善良而温顺的,无论他们的过去多么地泼辣与不羁。
紫罗兰开在菩提树下,会是如何?
五月,是奶奶生日的月份,也是属于紫罗兰的季节。
我在一月买到了盛开的紫罗兰。
在中国,它可以是属于任何月份的花。
爱,支撑起了一个老人五十多个年头的生命,不是爱情。
我看安妮的《蔷薇岛屿》,她说喜欢离群索居的生活。自由与安全不能两全,她不需要男人,可是她想要一个孩子。她还有一只小狗,叫乖。
我注定不能一个人跳舞着生存,因为感情维系着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至少,在目前,我喜爱跟我的大家族生存在一起。
如果在夜里听BLUE MUSIC,然后喝咖啡。
我想,我会流泪。
紫罗兰会谢的。
如果她离开了泥土,选择了纯净的清水。
我象小时候那样地白痴,作过无数处的设想,设想身边的亲人任何一种可能地离去,我会如何?
奶奶可能是最早离开的,这点我早知道。
于是我在快乐的季节,选择盛开的紫罗兰,选择一种可以让我深深思念某个人的花,然后写下点有关痛痒的文字。
你有过这样的设想吗?
把一种花当成一种人。
花总是开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任何一个年头,甚至任何一天。
有一天,你突然失去生命中的某个人。
那么,就常常买代表他或她的那种花。
思念的时候,花会盛开。
永远盛开。
作者签名: 总要有些随风 有些入梦
有些长留在心中
于是有时疯狂 有时迷惘 有时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