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落花风-个人文章】
水之湄的桂
□ 落花风
2004-11-10 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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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湄的桂
成长的岁月是诱我的水湄。
年少时,和玩伴扮着新郎新娘,举着一把折叠伞,装作白蛇遇到许仙,抱个自制的布娃娃,作妈妈状软言软语的哄她睡觉。一出一出上演的都是成年人的故事。等真正长大了, 却发现内心深处与现实隔了一层烟水,而一生要作的就是泅过烟水,到达水之湄。水之湄生长的是江南的飞檐走壁,是村子尽头一声沧老的吆喝:磨剪子哎,也是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拉着风箱,炸米泡时的一声巨响。去那里却没有一只可渡乡愁的舟,没有一双足以撑起成吨的忆念的手。于是成年的我们只有隔着烟水望对河的炊烟袅袅,想像着那里的温暖,那里曾有过的灯火,与那里一次又一次的欢笑,而温暖,灯火,与欢笑都曾被我们在水之湄中笼在怀里,别人用朦胧的眼隔河望我们。多年过后,如今是我们隔着水望河的那边,可一切怎么忽然远了呢,不是昨天还在身边吗?
可无论红颜,才子,无论醉后,清醒,有过的风景走远了,就不再回来,那样糊里糊涂地把儿时丢在了山之巅,水之湄。其实我们丢掉的是沧山的云,洱海的风,是最美的东西。
可无论怎样,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载愁的舟。想把所有的最美载回来。眉峰聚成岁月的歌,划到水之湄。
我的水湄是在桂下。认得那桂是在七岁时。
从湘南迁到翠绿的矿山。从荒蛮到文明,幼小的我不知怎么变换家的概念,于是逃学旷课,成了家常便饭。潜意识里只想躲避远离家乡的惶然。逃学躲到学校附近的山林里,山林里生长的尽是一丛丛的茶树。结的果是附近村民一年的生计。茶树密密麻麻,多年的共存,盘根错结,如沧桑老人的胡须。枝叶亦是千奇百怪,有的主枝笔直地指向天空,像鲁迅笔下的槐树。有的主枝是低着头,而下面则是弯弯绕绕的细枝。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细枝是农家的希望所系。茶树与其他的树种不同,先结果,后开花,美丽的东西总要在最后绽放。白色的五瓣花,大小如芙蓉,温润的花瓣儿包裹着淡黄的一簇花蕊,像个小小的婴儿一般,被母爱包裹着,娴娴地睡在她的摇蓝里。从一座山里到另一座山,我知道花蕊里有蜜,甜甜的,可以吮,于是凑近把嘴帖近瓣与蕊的缝隙,甜的滋味刹那间从嘴里往下直到布满整个心肺。果的成熟期一般是在十月初,到这时总能看到农人戴着青色笠。背着竹编的篓,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为着有的果生长在高处,实在用手摘不到。即用竹杆打下来。即便如此,茶子收完后,还是有很多漏网之茶掉落地面,茶子收齐满框,榨成油,即成油中精品,儿时,茶油只在年节时才能吃到,作菜或榨灰面小吃,自有其他的油所没有的清香。那时的我简直像林中游荡的仙子。
逃学让我挨打,但逃学又让我认识了茶树茶花。有失必有得,亘古不变的定理。儿时与茶花茶树的相约作伴,养成了日后的纯真与朴实。因为茶树朴实得令人心疼,终究要等到农人放心一年的生计后,才拼命绽出最美的花朵,以示庆祝。
儿时的水湄是有着风花雪月的。成人后的风花雪月往往夹杂着功利的成分。而儿时的风花雪月,眼波横过的是风,是花,是雪,是月。澄清的眸子不会飞进任何的灰尘。无论怎样的风花雪月,终归是要有香气的。儿时的水湄是最香的。除开茶花的香气之外,另一种香气至今犹在梦里绕。
因为经常穿梭在茶树的枝间,身上起了许多的小红点,奇痒无比,大人说是打上了林间的毒气,我诧异着,多么洁白的花朵儿间怎么会藏着毒气呢?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逃学,游荡,寻找另一种游戏。
那年茶子收完的季节,下午放学,一早把母亲早点回家的嘱咐抛之脑后,约着同伴玩"过家家"。女孩子的"过家家"终逃不了女人一生的路,恋爱,生子育子,家庭琐事,在女孩会作游戏起,其实也认定了女人一生不能逃开的所有。不论你才高八斗,还是学富五车,辉煌后的生活终究要回到儿时的"过家家"。
两个扎“冲天炮”的小女孩选定了办公楼后的一块空地,(父亲不在这里上班,保险系数高)用碎砖围成一圈灶台,捡块破瓦片,搁在灶台上作锅,锅铲是长约五公分的一节枯枝。商定我作饭,她作菜,可用什么作原料呢?我们分头寻找。聪明如我,寻到了一种淡黄的落蕊,一瓣一瓣不及小指头大小的蕊儿,绽着像及了刚出锅的饭米粒儿,我把蕊儿扫到一起,然后一把捧在手心,迫不及待地呼着同伴:我找着饭了。她也抓着一把形态各异,却绿得流油的叶儿乐巅巅地跑过来,看一眼我的手心就叫起来:这是桂花啊,你快闻闻,不然香气会跑掉的。我赶快把蕊儿举到鼻子底下,真的咧,淡淡的清香一下子从手心里漫开,我才发现周遭全是这种清香,香在脚底,手心,香在发梢,头顶。这种清香不似母亲的菜香,让人觉得油腻腻的,也不似隔壁张阿姨擦的雪花膏,让人觉着闷闷的,想逃开。年幼的我呆立于桂的清香中,有很多的话想说,却语言贫乏。抬头看桂树,发现桂树实在是高大的母亲,儿女们成堆成堆地扎在枝间,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窃窃私语,脸颊儿对脸颊儿。一串花儿泻下来,像遗落人间的星星。从花丛间散落的香气清清爽爽,令人感到通体透亮。只要在香气中站一会儿,什么阴霾,烦恼,心绪不宁,此时全化作了阳光。
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有桂的那幢办公楼里上班。每每打开窗望那株已不知经过多少个风雨的桂树,总记起第一次认识桂的那份恍惚,想着前世或许我是桂精,不然何以对桂有一种前缘之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那里天生就该有桂。一夜风雨过后,早晨上班,楼前楼后落了满地的桂蕊,如婴儿般娇嫩的蕊就那样静静地飞扬到地上,娴静得似乎还在作着昨夜未完的梦。走过时,脚步放轻,怕触,怕碰,怕扰花清梦。如果蕊儿也有知觉,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远离了母亲,远离了生命,该又换来如何的一声长叹。
一个有心的四川籍同事,不忍心让落蕊就那样的干枯,溶入土化作尘。于是她扫起蕊,用文件纸自制袋子,把蕊一粒粒装进去,挑开其中的灰粒砂石,回家后投进米酒坛中密封,隔年后取出,原本粗俗的米酒因了桂的香气成了清新的佳人。这坛子酒只合仙人捧,哪堪凡尘醉啊。
繁华如烟,矿山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所有的“遗产”或送人,或拍卖,只庆幸着桂花依然能飘香在八月的天空下。直到有一天,和我一同在桂树下过家家的同伴找到我,和我商量桂树的价格,她想和老公买下那株桂,卖到远方,赚取商业利益。我无言,我该如何对她说:
成长的岁月无价,桂无价啊。
或许是同伴终于醒在了童年那场花雨里,桂树逃开了一次浩劫。
成年后的我离开了矿山,矿山成了岁月中日益遥远的水湄。水之湄啊水之媚!欲乘舟而去,却已不能。
桂树下的我早作了母亲,日日为儿子精心烹制可口的饭菜。在饭香里我时常微笑着想:
那桂树底下还有儿童拿桂花作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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