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是母亲最喜欢的花。每年来拜祭她，我都会带上一束白玫瑰。今天不是清明时节，我和丈夫还有儿子，特意来看母亲。
　　
　　 “妈，我知道你从不喜欢听到父亲的任何事情，但今天我还是要告诉你。两天前的晚上，他过世了。”
　　
　　 儿子听到我说的话，小心地问道。
　　
　　 “母亲，明天你真的不出席外公的丧礼？”
　　
　　 “我已经说过，有你和父亲代我去就可以。我没有必要去。”
　　
　　 母亲死后这三十年，我没有再见过父亲，连最后一面，我都决定不要再见。我站在母亲的坟前，双眼通红，丈夫轻轻地拥我入怀。这么多年，每次面对母亲，我还是会感伤起来。回忆一切，犹如昨日。
　　
　　 从小母亲就不准我在她面前提起父亲，更没有告诉我，她和父亲过去的任何事情。但她从不会阻碍我见父亲。小时候阿姨就时常接我去见父亲。阿姨是父亲的妻子，也很疼我。
　　
　　 从我懂事开始，便发现父亲每次打电话到我家，都是先由阿姨打电话，确定是我之后再接过电话的。长大后，父亲再也没有打电话到我家，每次联络，他都是直接打我的手提电话。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去看望母亲。他总会摸摸我的头，平静地告诉我，那是他和母亲的约定，等我长大后，便能明白。有一次，我把父亲和我的合照递给母亲，还兴高采烈地嚷着让她看，结果母亲很生气。我挨骂了。
　　
　　 “我说过多少次，在家里不准提父亲的任何事，也不准把父亲的照片拿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是不是想母亲以后不准你和父亲见面？”
　　
　　 “不要。我以后会听话的，呜.....!”
　　
　　 母亲很生气，她把父亲的照片扔在地上。我害怕得哭了，她很少这么凶地骂我的。
　　
　　 “不要哭，是妈妈不好。”母亲见我吓哭了，她伤心地抱着我哭。
　　
　　 “我不哭，妈妈你也不要哭，我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
　　
　　 十岁那年，我放学回到家，母亲见夕子没有来迎接我们，便走去看它。我坐在厅里吃巧克力，整包被我吃完后，母亲还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也见不到夕子的踪影。我走进房里，发现母亲抱着夕子，默默地在哭泣。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夕子终于离开我们。母亲看见我，便擦擦眼角的泪痕。
　　
　　 “玲玲，夕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夕子死了？我不要。”我哭着嚷着。
　　
　　 “玲玲乖，夕子一定不喜欢你哭的。明天妈妈买只新的小狗回来，好不好？”
　　
　　 “可是我只想要我的夕子。其它狗没有我们的狗可爱。”
　　
　　 “那就不要再养。”母亲哀伤地说。
　　
　　 我把夕子的事告诉父亲，但父亲并没有任何哀伤的表情。
　　
　　 “夕子有多大？妈妈说它是老死的。”
　　
　　 “它已经很老了，你两岁的时候，她就陪你一起长大的。”
　　
　　 “夕子是谁生的？”
　　
　　 “它是我买回来的。夕子是它母亲生的。”父亲微笑着回答我的问题。
　　
　　 母亲从来没有告诉我，夕子是父亲买的。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它天生就是和我与母亲一起生活，直到它的离去。长大后，我才明白母亲那么伤心，是因为它是父亲送给她的。
　　
　　 辉是我现在的丈夫。他为人细心、体贴，母亲也特别喜欢他。认识辉的时候，母亲已经时常要进出医院，因为她的心脏不太好。母亲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很幸运，并没有遗传给我。在医学上这是很罕见的。
　　
　　 有心脏病的病人并不适合生小孩子。因为这样对病人和孩子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我很难想像母亲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够生下我。所以我深信母亲一定很爱很爱我父亲。
　　
　　 心脏病突发，母亲再一次被送进医院。我不安地坐在手术室外等待。辉赶到时，我已哭成泪人。
　　
　　 “玲，怎么这样？”
　　
　　 “我不知道......,我们原在逛商场，母亲突然晕倒。我好害怕呀！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你通知你父亲了吗？”
　　
　　 “父亲？.....没有啊！母亲可能不会希望见到他的。”
　　
　　 “但你母亲进手术室已经四个小时了，你确定她真的不希望见到你父亲吗？他是你父亲啊！”
　　
　　 我望着辉，决心打电话给父亲。
　　
　　 “玲！我刚想给你电话，你就打给我。”
　　
　　 “爸，你找我有事？”
　　
　　 “是呀！我和你阿姨在逛街，看见有件衣服很适合你。于是我们便买下，打算约你吃饭时送给你。”
　　
　　 “是吗？谢谢。”
　　
　　 “你找我有事吗？”
　　
　　 “不.......没事，只是突然很挂念你。”
　　
　　 “傻孩子，那你什么时候和父亲吃饭呀？”
　　
　　 “爸，妈刚进医院，还没过危险期，你可以来看看她吗？”
　　
　　 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沉默。
　　
　　 “怎么了？爸，你来吗？”我再一次问父亲。
　　
　　 “我没有必要见她。”
　　
　　 “难道现在你还这么残忍？”
　　
　　 “不是残忍，是真的没有必要。”
　　
　　 “我恨你。”话一说完，我便挂上电话。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挂掉父亲的电话。
　　
　　 辉望着我的激动，关心地问我。
　　
　　 “你没事吧？”
　　
　　 我望着辉，眼泪汹涌而出，他轻轻地拥我入怀。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暗下来。
　　
　　 “医生，我母亲怎么样了？”我急忙追问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
　　
　　 “你是她的家属吗？”
　　
　　 “是的，我是她女儿。”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你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我面无血色地呆住了。辉扶着我走近母亲。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我走到床边，握住母亲冰冻的手。她慢慢地睁开双眼。
　　
　　 “你......父亲......还是没.....来？”
　　
　　 “他正在赶来。”我突然说慌了。
　　
　　 “傻孩......子，我是......你.....母亲。.......你....骗不到....我的。”
　　
　　 “对不起......妈。”
　　
　　 “答应我....一件.....事。”
　　
　　 “好，什么事我都答应。”
　　
　　 “我不许.......你......父亲.....来.....拜祭......我。”
　　
　　 “妈.......。”
　　
　　 我扒在母亲身上，眼泪再次汹涌而去。母亲终于还是走了，她这么多年的执着，终于彻底地倒下。
　　
　　 父亲在母亲办丧礼那天，送来一个特大的花圈，但他的人并没有到来。我愤怒地把花圈扔掉，我知道母亲一定不希望看到它。
　　
　　 母亲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偶然接到父亲的电话，我也惜字如金。每年的节日，我依然会寄礼物、钱.....给父亲。但我就是不要再见到他。儿子、丈夫和父亲一家都相处得很好，唯独我不一样。
　　
　　 从回忆中走出，我轻推开丈夫。辉不解地望着我说。
　　
　　 “到现在你还这样，母亲的事，为什么硬要加在自己身上？”
　　
　　 “你跟本就体会不到母亲的哀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活在哀伤中。”
　　
　　 “你不要这么偏激去评价好不好？”
　　
　　 “那就不要再说，我真的没有必要见他。”
　　
　　 一直以来，我以为父母曾经拥有一段婚姻。直到母亲死后，我才知道他们未曾结婚。父母的感情不是因为阿姨而结束的，只是不再爱母亲而已。我很难想象，在６０年代的旧社会，母亲未婚生女，需要承受多大的社会压力。
　　
　　 在母亲的遗物里，有一些发黄的照片。其中一张的背面，写着“玲两周岁”。那是我与父母最后的一张合照，照片中还有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