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不堪记忆的往事。
　　 凌晨两点，简在自己的尖叫中惊醒，感觉自己满脸的泪痕。黑暗中，简坐起身子，蜷缩起膝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中。
　　 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所有的恶梦像影子一样追随不放。
　　 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那些发不出声音的痛苦。
　　
　　 秋天的时候，掉了一地的桅子花。还有满地枯黄的落叶。
　　 简悲伤的十六岁。
　　 母亲在医院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发了疯一样撕咬简的衣服。让我死掉算了。母亲抢夺简手中的安眠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早已崩溃的神志，濒临死亡的绝望，让简彻底丧失了语言。
　　 妈，求你不要这样。你会好起来，一切会好起来。简抱住母亲，心疼痛得快要裂掉。母亲终于安静下来。她抚摸简的头发，妈妈不在了，你和弟弟要好好的，知道吗。
　　 十月的时候，母亲自杀去世。
　　 简记得那天下了雨，风里一片片落叶乱飞。街坊邻居同情的眼神。简跪在母亲旁边，哭肿了眼睛，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帮母亲梳头的时候，简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还有母亲身上残留的农药的味道。简想吐，感到一阵恶心。
　　很多年以后，想起当年的情景，简依然会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那种陈腐糜烂的死亡的气息。
　　 简沉浸在这种气息里。一生不能解脱。
　　
　　 萧瑟凄凉的秋天，简十六岁没有开放就枯萎的花季。
　　
　　 忧，天空是一片暗红的血色。我的眼睛快要失去辨别的能力。简的眼神空洞而苍白。很长一段时间里，简的孤独因为忧的存在，更加放肆地流泻。
　　
　　 不记得谁说过一句话。有些人可以成为朋友，有些人一辈子无法走到一起。刚进文学社开会的时候，负责人告诉忧，这是简。忧对简笑，你好，我是忧。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简问忧，晚上有空吗，出去走走。
　　简说，我感觉我们应该在一起。
　　
　　 那一刻，简没有意识到，生命存在的方式已经无形中被替换。蜕变的痛楚中有着绝望的快乐。简同样不知道，她在用一种接近摧毁的方式向天堂靠近。
　　简一生的命运偏颇。和忧在一起。或不在一起。
　　
　　 又是那个鬼魅般的恶梦。酒店阴暗的房间里，那个开着红色法拉利的男人冷冷地对简说，你要是不和我上床，我会强奸你。然后把你的衣服从窗户外面扔下去，让你走不出这个房间的大门。
　　 简很深的恐惧和绝望。从未有过的羞耻和疼痛。
　　 天亮的时候，男人说，这些钱拿去买几套衣服。简穿好被撕坏的衣服，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已经没有尊严。
　　
　　 梦里，一场无力的挣扎。无声的哭喊。黑暗中不断的下坠。
　　
　　 忧在山上找到简的时候，简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成鲜红，简的脸色苍白，左手臂上十道深深浅浅的刀痕，血迹一片狼籍。
　　 你想死在我面前是不是！忧大声地吼，声音里不住地颤抖。
　　 忧。简的笑容苍白。没有想象中疼痛。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疼痛的感觉。
　　 简，你为什么不振作起来，那个有钱的男人不会怜悯你。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对你不好，可是还有你自己善待自己。你明白吗。
　　 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简抱住忧，泪水终于流下来。
　　
　　 深夜的走廊上，简习惯了一支接着一支地点燃香烟。宇是第一个递烟给简的男人。很英俊的南方男人。他告诉简，很多往事可以埋葬在酒精和香烟里面。你吸烟的样子忧郁得动人，对男人充满诱惑。简抬起头，在宇的眼里看到欲望。直接而放肆。我不是你带回家的那些女人。简淡淡的语气。
　　我们会在一起。简。你不是需要负担的女孩。
　　
　　 宇出差回来那天晚上，打电话给简，小鬼，我回来了，在你楼下，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宇带简去常去的音乐餐吧，点了简爱吃的铁板烧鱼，水果沙拉，还有冰橙汁。简用刀子切烧鱼的时候，宇认真看着简，简，你总是这么安静，像一池湖水，没有一点波澜。和你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
　　可是你给不了我爱情。简吸了一口饮料。
　　 你需要吗？宇问。
　　 简淡淡地笑。
　　
　　 在宇家里，宇让简看他的相册。高中的，大学的，工作以后的。里面有宇分手的女朋友，很漂亮的浙江女孩。那天晚上，宇告诉简很多心里的往事。父母培育两个儿子的艰辛，不快乐的童年，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简看着宇说，总感觉你的笑容里有好多不开心。你不是那么快乐的人。
　　 简，你是第一个看穿我心事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的话。宇点了一支烟，很深地吸进去。我喜欢你的聪慧，简。
　　 可是你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爱情。
　　
　　 那个男人来找简。喧嚣的大街上，他说，简，你让我很想念。简冷笑。如果你只是来给我一把打开宾馆大门的钥匙，请马上离开。
　　简，为什么你不能聪明一点。你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想要的爱情吗。我可以让你不再贫穷。
　　 你以为我缺钱就可以对我肆无忌惮了吗。我没有钱，可是我还有自尊，还有生活的勇气。钞票多就了不起吗！简觉得自己有点歇斯底里。这个见过只有一面的男人，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自己纠缠不休。他的生活里不会缺少女人。
　　 简还是和他去了酒吧，宇说，很多往事可以埋葬在酒精和香烟里面。简已身陷其中。无法回头。
　　
　　 深夜，电话响起。简，你来。我在城市猎人。电话中忧模糊不清的声音，很吵的音乐。简套上衣服拦了车过去。昏暗的吧台角落，忧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支烟。简走过去。忧。
　　 坐吧，陪我喝点酒。忧给简开了一厅芬达。简知道忧有话想说。
　　 良很久没有和我在一起。他的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总是说他没空。忧看向舞台，眼里有潮湿的东西。我不奢求什么，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简知道一切语言都是苍白。一开始你就清楚他是有家庭的男人。
　　 良。那个做广告的光头男人。忧说，喜欢他戴鸭舌帽在灯光下指导策划的样子。看过去，他是一个神情平淡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
　　 简记得宇也说过同样的话。简，和你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简无言。香烟，酒精，混乱的音乐，男人女人充斥欲望的身体，这些刺激感官和五脏六腑的东西，早已让灵魂喧嚣不宁，内心又如何平静得下来。简很深的无力。对忧。对自己。
　　 忧，在山上的那个晚上，你告诉我，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对我不好，可是还有我自己善待自己。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只能不言后悔。忧。简的眼泪掉下来。我们都是这样容易寂寞的女孩。
　　 你在良那里喝醉的那晚，不停地说话，流泪，和几个东北男人吵架，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你说，简，求你在我的手臂上烫下去，我感觉它已经残废。简，求求你。我心里的血管揪结在一起，快要窒息。左手臂上十道丑陋的疤痕让我没有勇气在白天正常地生活，它们时时刻刻提醒我过去的不堪，现在的糜烂龌鹾。你要让我如何面对你，忧。
　　 简，我心里有无限的疼痛，不知道如何安慰。
　　 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已经不能停止。
　　
　　 清明节前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简梦见母亲来找她。母亲说很想她。简感觉自己身体在不断流血，不能动弹，她想叫住母亲，可是发不出声音。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简突然大叫一声妈妈，整个人掉下了悬崖。惊醒过来时，窗外一阵雷声。简紧紧抱住自己，身体一直颤抖。黑暗中，简从抽屉中摸出七匹狼，坐在床头点燃，感觉烟圈在空气中飘动。忧说，不停飘动的烟圈像一个女人在孤独地跳舞。可是最终烟雾散尽，一切成虚无。简突然有种死亡的幻灭感，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
　　
　　 简去医院，医生诊断她得了肺癌。简从未有过的平静。这是她知道会有的结局。
　　 在医院，简看安妮的《七月和安生》，宇抚摸简的头，你要好好休息。简在宇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疼惜。宇，我想去江滨走走。宇说，好，我们去看烟花。
　　 沙滩上，简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江水，听风卷起波浪的声音。宇从背后抱住简，在想什么。想天堂是否有烟花。简的长发飘起，抚过宇的脸。宇感到温暖的疼痛。怀里这个弱小的女孩一直安静地呆在自已身边，没有任何要求，不过问他的生活。只有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淡淡地笑着对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爱情。简吞下了那份淡然中包含的所有的委屈。宇一直明白。
　　只是这个全身伤痕累累的女孩，他该如何给她爱情。而自己是否还有爱情没有被纸醉金迷的生活耗尽，宇真的不知道。
　　 宇，快看，对面有烟花。简的快乐轻易而简单。宇把简轻轻抱起来。简，烟花很美，你也很美。简看着最后一盏烟花在夜空中消失，双手紧紧抱住宇，将头埋进宇的脖子中。宇，烟花点燃只是为了灿烂的一瞬间吗？那么短暂，比我的生命还要短暂。
　　 小鬼，不准乱想。宇亲吻简的额头。我的简会好好的。
　　 宇，为什么我一直都一无所有？
　　你害怕拥有，害怕拥有了会失去。你不信任这个世界。
　　 其实我是需要爱情的。
　　 我问你需要吗。你总是告诉我，你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爱情。可是简你知道吗，你已经让我耗尽了最后为你残留的爱情。简，我爱你。
　　 因为我快要死了吗？简的眼泪流下来。
　　 宇说不出一句话，突然就流下眼泪。积欠了简的一年多的泪水。第一次，宇感觉很深的无力。他不敢爱这个女孩，他同样害怕失去。简是那样具有摧毁能力的女孩。摧毁她自己，也摧毁她身边的人。宇一开始就知道。
　　
　　 忧，你憔悴了好多。不要抽太多烟，还有酒。小心以后生不出孩子。不要忘了你答应要送个儿子给我的。医院里，简的脸色苍白。简一直笑，握着忧的手。她希望忧过得好。只是太多时候，大家逃不开命运的摆控。
　　 忧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明白她的寂寞的人。
　　
　　 宇。江滨夜晚的灯火很美。对面岸上烟花升起的那一刻，我心里好感动。它们开放得这么动人，却在短短的瞬间灰飞烟灭。短暂，却一生华丽。而我那么漫长的一生，却都是苦涩。你终于说了你爱我。只是遗憾这三个字来得这么迟。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为你等待的甘心情愿。可是，我就要离开了。妈妈告诉我天堂有我想要的生活。她很想念我。
　　 谢谢你。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陪我看了一场烟花，给了我一直期待的爱情。
　　 二00三年五月八号。简。
　　
　　 简在家里服药自杀。离开的时候，神情安宁。
　　
　　 简说，我终于原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