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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乡村风俗之二
□ 三木子
2005-01-19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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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乡村风俗之二
□ 三木子
本来他是不想看这个大爷的。然而,在犹豫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来了。明天,他就要赶早车离开这里了,他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
按说,既然到老家来了,侄子看望大爷、大妈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不愿意。他记得,小时候,因为争爷爷留下的遗产,父母和他们吵了起来,而那个大爷半夜将他们赶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在他心灵的深处总是有一片阴影,擦都擦不去。
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远远地手电的光柱照到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板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此行的不妙了。顺着门缝朝里望去,只见院子一派漆黑,只有正房西边的屋子隐隐地从窗帘的缝隙偷偷泄出些许光来。
他举手敲了两下门。再敲两下。
亮着灯的屋子里,灯光突然熄灭了。随后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来,边走边或高或低的说话声。仄耳细听,又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那个大妈了。
然而,她好像并不急于开门。只是一个劲的问他是谁。直到他有些不耐烦了,门才勉强地开了,但只是开了一条缝隙。大妈用身体堵住门口说,
“哎呀,这是谁呀……我都脱了睡了……快里面去……”
话虽这么说,她那扶门的手并不离开。
他有些愤愤然,刚要转身离去,大妈好像突然从糊涂中明白了过来说,
“哎呀,这不是海头吗?多咱来的?都长的这么高了!”这时,堂屋黑暗的影子里火柴一亮,一个人边点烟边问
“谁呀?是海头吧,咋这晚才来哪?”
接着,“咯噔”一声,堂屋那大约十瓦左右的灯管亮了,大爷正在抽着刚刚点着的烟卷和他说话哪。
四妹子早已经挑起门帘从西屋走出来。那声招呼顿时让他感到了陌生。
“大哥来了,快屋里坐”
他被让到东屋里,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自然,有水,有烟笸箩。家长里短,东一句西一句地找话说。意外的是,这一切大爷是不参与的,他只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
尴尬,实在尴尬。但,西屋里突然熄灭的灯光令他心生一念:他要看看再走。
他站起身来。
大妈和四妹妹以为他要走了,做出送客人的样子说,
“忙啥呦,呆着吧。不住下,还不多呆会儿!”
他笑着说,他今天住下了。果然,他们的脸上不怎么自然,难看死了。
正是尴尬的时刻,他似乎听见西屋有人哼唱小曲。他问西屋在干啥。显然大妈是烦他了,拿过一把炕笤帚边扫炕边说,
“没啥人,都是几个相好不错的,在一起玩玩儿”
他过去伸手掀了西屋的门帘要进去,大妈一下拽住他,不让他进去。
他装做顽皮地一笑,趁大妈没有注意,进了西屋。
应该说他的突然进入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就连早已知道自己到来的大爷也在他挑起门帘的一刹那大吃一惊。一个坐在炕头上的小个子秃顶老头,慌张地将手里的纸牌藏到了自己的屁股底下;炕里的那唱小调的家伙,嘴巴张开着呆在那里;炕沿上的那位竟慌的把牌掉在了地上。
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大爷的脸上。随后,大爷的胳膊一摔,把牌拍到桌上,说,
“出牌!”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快的让他来不及思考。他只得忙脱了鞋子,爬上炕去,嬉皮笑脸地说,
“玩吧,玩吧,我也学习学习”
终于,牌被重新洗过,再次抓起。慢慢地,大家那紧张的心情轻松下来了。
闹了半天,那位爱哼小曲的老头还得管他叫叔叔哪。他的牌好像不错,他又开始哼哼上了,头不住地摇晃着对他说,
“……您老别看这个!没啥好处,闹不好,派出所抓赌的来了,也有您一份儿……”
他总是不停嘴巴。不是说,就是唱。赢了钱,便手舞足蹈地唱,输了,就骂街,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嘴角唾沫一下下溅到牌桌上。
秃顶的老头则不住地划拉自己的光头。你不需要看输赢,只要看了他划拉头的动作,就知道了。狠劲划拉,速度极快,劲头又大,一定是又输了。手慢慢地围着头顶转圈子,不是已经赢了,就是牌好的缘故。
他想,他的光光的头顶是不是划拉光的?
只有坐在炕头的那位看不到表情。那顶浸满了油渍的帽子和已经卷边的帽檐遮挡住了从头顶而来的大部光线。但从情景可以看出,“帽子”输的最多。
一连几把,大爷都输了。即使先赢,还是要加倍地输出去。于是,大爷狠命地洗牌,拼命的摔牌,甚至,从嘴角吐出一声声冷笑来。
他想,或许这把该大爷赢了吧。
可是,最终还是输掉了。大爷终于把牌摔到桌子上,冲他说,不玩了!就你妨家!
这场戏就这样收场了。
秃子把钱数了数,装进口袋,两腿搭拉到地上找自己的鞋子,顺手将烟笸箩里的半盒烟也装进了口袋。唱小曲的家伙显然是对终止游戏不满,愤愤地盯他一眼,把那已经唱了半截的曲子咽进了肚子。戴帽子的那位,大骂秃子混蛋,说是穿了他的鞋。
这时,门帘一下挑开了,大妈站在门口。她那高大的个子足以让这屋子里所有的男人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和她对视。
“把烟拿出来,别以为我没有看见!”
秃子一下弯下腰去,从口袋里摸出烟来,乖乖放到桌上。
“……哎呀,嫂子,我抽你两根喜烟都不行吗……别说一盒,就是十盒八盒也没事……”
说着话,就像一条狡猾的鱼,跟着“帽子”,顺门边溜走了。
唱小曲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拖着鞋,在地上吐了几口痰,用鞋底蹭了蹭,转身哼哼着走了。
“今晚输多少?”大妈问。
“赢了”大爷把盛钱的袋子扔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说,我也走了。大家都没有反应。一直到他出了堂屋门,四妹子才追出来,开了当街的大门说,
“有空家来看看”
话没有说完,大门就已经关上了。
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北风狠狠地打在身上,他一阵颤抖。天上星光浩茫,大地漆黑一片。村子里的人家都已经入睡了。
他一脚高一脚低的戚戚地向前走去。
忽然,他听到有人哭泣。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戴了一顶帽子,偎在路边的柴垛上抽泣。
他走过去。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站起身,转过脸去,拐进一条胡同,走了。
他打开手电。手电的光照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他觉得,这哭泣的老人好像是在大爷家打牌,输钱最多的那位。
但,他不敢肯定。
1986.3.3.夜22时40分于气象站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