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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只应天上有”——醉在丽江之十二
□ 寅公
2005-02-01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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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有四绝:玉龙雪山、东巴文字、大研古城和纳西古乐。“如果你去丽江,晚上千万别忘了去听古乐。”朋友以不容质疑的口吻建议我。大研古镇上的纳西古乐演奏,每晚座无虚席,它与四方街的篝火晚会、酒吧街的喧闹一起成为丽江夜生活的高潮。
到达丽江,刚刚在茶马客栈安顿下来,就托客栈的盼金妹帮助买一张宣科“纳西古乐会”的门票。古城演奏纳西古乐的场所仅东大街就有三家:新义街密士巷74号的“大研纳西古乐会”和其对面的“东巴宫”,还有“白沙细乐院”。而我之所以选择了“大研纳西古乐会”,主要还是冲着宣科先生的名气。一直等到买好了票,我则才放心地开始了雪山之旅。
从雪山回来,时间已经不早,我简单洗漱一番,便急匆匆地从客栈出来,买了点心,不到五分钟,便来到东大街大研纳西古乐会的戏院。只见入口处的一块竖匾上写着:“每晚八点宣科在此主持”,便朝着里边走去。
这是由一座颇似北京四合院的二层老旧的纳西民居改建的。正房完全敞开,作为戏台;四面都是一间间用于谈生意的内房,天井加了屋顶,当中排满椅子,人们凹字形的围坐着,楼座上按的是木板钉的长条凳,总共约有四百多个座位,还预留了一些站位。隐约浮动着玫瑰红色块的灯光,把模糊的光影投映到古典的摆设上,整个戏院显得庄重、清雅。戏台左边木架上一面直径一米多的红漆堂鼓最为醒目,挨着它边上摆开三溜土得掉渣的木制太师椅,中间搁着些稀奇古怪却又似曾相识的乐器。演奏台的后墙上复制着“白沙壁画”的飞天,戏台顶上横梁悬挂着一排三十帧去世乐师的黑白照片;四合院左右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上边写满各种溢美之词,相当剌眼;周围有几根圆柱子,被油漆漆得通红;古朴典雅的大堂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型合影照片:江主席立于一群身穿东巴古服饰的耄耋老人中央。表演还没开始,台上也还没有人,听众都以肃静的态度极力压低声音在交谈,他们中不少是外国人,白的、棕的、黑的肤色都有。到了演出时间,座位还有不少空的。
等了些时候,一声锣响,二十余位童颜鹤发、风烛残年的老者颤巍巍地由身着纳西民族服装的少女搀扶着,从厢房中缓步而出,而后从容地各就各位,毫无表情地端坐在舞台灯光里。他们大都身着图案色彩金光闪闪的中国古式长衫马褂,白发苍苍,长髯飘飘,气度不凡。他们中年龄最长者92岁,82岁以下的被称为中青年。据说,这些人平均每年有两位辞世,有的甚至在演奏中就永远睡去了。他们和老东巴祭师一样,化石般封存了丽江的记忆。在一色的老者中也有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和一两个中年男子。这是一个“世界上最老的乐队”。这些老者多是富家出身,有演奏古乐的悠久传统,不用说,这些老人在风雨人生中,历尽坎坷,受尽苦难。他们在舞台上,端坐成童话和传说。由他们登台演出,本身就是一曲饱含酸甜苦辣的交响乐。只有这样的老人才会奏出这样的古乐。因为大抵音乐艺术之道,以气格为上,老人们的古乐全然是他人格的山谷应和之声,那种仰观天象、俯视河海的胸襟之羽化,纯然乎出自内心、出自人格。老人们坐在台上有的打着哈欠,有的已经睡着,到演奏时才似乎从梦中醒来,半闭着眼睛,任手指娴熟地划过,自己也沉浸在演奏的乐曲中。他们哪里是在表演,如此从容、自然,仿佛在自家院子里,回味自己的一生。传说每次外出演出,因年事太高,乐师都要签下“生死状”。乐队应邀到台湾演出时,居然有一名老人在台上睡着了并发出了很大的呼噜声,第二天台湾报纸上的评论是:“这才是真正的老人。”还是这位老人,在出访法国的时候,走失在巴黎的大街上。驻法国文化参赞气急败坏,将这些老人家关在大巴上,并派人把守车门。走失的老人被寻回后,这位文化参赞对着老人恶狠狠大骂:“你这老家伙,你以为这里是中国?这是巴黎!”数月后,钱其琛来观赏演出,宣科将这个故事讲了一遍。钱其琛终于发问:“那个官员叫什么名字?”宣科回答:“不知道,只知道是驻法文化参赞。”三个月后,驻法文化参赞被宣召回国。
蜚声中外的纳西古乐,起源于公元14世纪,它以高深古雅、曲高和众而享誉世界,有“中国音乐活化石”“天籁之音”的美称。它是指至今仍广泛流传于纳西族民间的两套大型古典音乐,即相传为元人遗音的《白沙细乐》,与源于唐宋、定型于明代的道教经腔《丽江洞经音乐》。纳西古乐是古老的洞经音乐的传承及与纳西音乐融合的结晶,经历数百年的发展变化,很具有浓厚的民族民间色彩。洞经是道教经典的统称,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中国民族瑰宝,也是中华古典音乐文化的珍贵遗产。道教法事音乐、儒教典礼音乐,甚至唐、宋、元朝的词、曲牌音乐,在中原一带早已失传,但却因地理环境的封闭性、人文环境的宽容性及纳西人对音乐的酷爱性,至今仍融汇在滇西北高原丽江古城的纳西古乐的旋律中,并形成清纯、空灵的纳西民间音乐的独特神韵,甚至在一个奇才的引领下,发出了惊世骇俗的空谷回音,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经过丽江人的努力与宣传,纳西古乐在国内外已经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欣赏古乐成了旅游丽江的必备节目。1995年10月,丽江纳西古乐队应邀赴美国、比利时、荷兰访问演出,一度轰动了西欧,美国、英国、意大利等国的广播公司在黄金时间大量播放了丽江纳西古乐;荷兰、日本等国专家或考察团还专程到丽江考察古乐,并蓍有专著。我远远地拍了一张乐队全景,回来冲出来却是老月历的感觉,又像年画,照片里的都象古人。《丽江洞经音乐》完整地保持洞经音乐的庄重和纯正,具有古朴典雅的江南丝竹风韵,同时又带上纳西民族色彩,使人体味到一种玄妙悠远而又超然的意境。洞经音乐兼有古时宫廷音乐的华丽和民歌的通俗易懂便于传唱,听来韵味无穷。保留的乐曲有《紫微八卦舞(曲)》、《浪淘沙》、《山坡羊》、《水龙吟》等二十余首。《白沙细乐》是采用南宋时的“诨唱”形式,根据古老的纳西传说故事《龙女树》,用最美的音乐语言讲述了龙女公主和白王子的爱情悲剧。其主题表现了人们悲壮激烈、缠绵悱恻、哀伤动人的内在感情。全曲分为《序》及《一封书》、《美丽的白云》、《公主哭》等10个乐章。纳西古乐多以合奏为主,有时伴有女声吟唱。演出时,笛子、芦管、琵琶、三弦、二簧、胡琴、云罗、小釵、摇铃等民乐一起上阵,或古朴典雅,或幽远深沉,或凄凉伤感,或如诉如泣,节奏都平稳匀称,具有早已泯灭的唐宋词曲音乐之悠悠韵味。
电灯熄灭,蜡炬摇曳,古乐会由“音乐鬼才” 宣科亲自主持。他满头黑发,黝黑而瘦小,高高的颧骨,戴着副眼镜,身着有些不合身的藏青色长袍。他虽然74岁,但看上去不过50岁左右。这是位颇有争议的传奇人物,但他的才学和宣传纳西古乐的贡献却不容否定。他的口才可谓一流,一开口就如“涛涛江水,绵绵不绝”。十几分钟的开场白,先拿乐队起立谢礼后稍稍快些坐下的一位老先生开了个玩笑,随后话题包括他和他身上不合身衣服来历、贵宾、古乐会的历史和人物、古乐会赴日演出活动、古人有关音乐与修身的论断,古乐的价值,还有他们手上稀奇古怪的乐器和他们要演出的曲目来历等等。他的语言幽雅、风趣、诙谐,妙趣横生,表现出高度的智慧和渊博的学识,赢得中外宾客的阵阵掌声。普通话、纳西话、英语夹杂运用是他的主持风格,信手拈来的妙语连珠常使满场听众开怀捧腹,与听演奏时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一场本来比较枯燥的“古”乐晚会,没想到是那样的引人入胜、生动活泼。
主持人的开场白结束后是数秒的静默,然后,一声宗教般的低呤,紧接着是大的金钹一声撕金裂帛的声响,大鼓小镲随之夹杂而来,共同奏响了云水澹荡、雪竹琳琅的高古之音,神圣和肃穆立刻溢满了四周,停定。悠扬的笛声立即引导着十八般乐器花团锦簇般地奏响起来,管弦交响,琴瑟和鸣,随后浑厚的男声和唱悠然响起,浑厚低沉,乐师闭目演奏,乐声往复回环,将唐朝末代皇帝唐玄宗李隆基的遗作,与“霓裳羽衣”齐名的名曲《八卦》演绎得淋漓尽致。高潮处,鼓声跋声带着各种华丽的乐声,崇高中哺育着生机,庄严里闪亮着炫丽,盘绕着整个院子。再看台上的那些老人,个个怀抱琵琶、二胡、三弦、古琴等民族乐器,神态悠然,精湛而神圣地演绎着古老的音乐。据说这些乐器也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古董,最古的是明朝的。他们演奏时不用乐谱,所演奏的曲目据说几百年来都是一个样,全凭记忆。他们的技艺一般是父传子辈,世代相传,造诣极高。台右侧一位豆蔻年华的纳西少女拨着古筝,在皓发长髯的老者们中间升起一抹靓丽的明艳。令人格外注目的是一架雕有龙凤的红漆木架,十面小铜锣悬挂在上面,敲锣的老者就是最年长的那位乐师。他银须飘飘,额上的皱纹刻下深深的岁月年轮。他们演奏出的乐章,古典、清越、沧桑,带着虔诚的吟哦,仿佛从无尽沧桑的深处飞渡千年时空的沉淀或宇宙的虚渺空间飘来——跨越时间,越过空间,把人们带到千年以前气魄雄大的大唐盛世,带到那阴阳交错、变幻无穷的八卦方阵。没有了争战,也没有了尘嚣;没有了哲学,也没有了俗念。气势宏大的唐音,翩飘的霓裳舞曲,描绘着天朝上国的雄风与柔媚,让人从心底震撼。
其后是由宣科先生将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与唐教坊曲牌填配的《浪淘沙》,鼓瑟齐鸣,几位少女轻启朱唇,将该词缠绵悱恻、无奈花逝去的意境演绎得恰如其分,将静静地坐在木楼高高楼道上的我带入了另一番意境:“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後主的词已让人愁肠百结,千转百回,更加上这月华如水,庭院悄然,琴瑟之音伴随着那悠悠颤颤,尖尖细细的女声合唱,把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凄怆表现得淋漓尽致,将那无尽的伤怀和叹息挥洒在这纳西庭院里,也挥洒在每个听者的心上。古老而悠远的纳西古乐就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在我耳边回荡着,纳西女子空幽缥缈的歌声也仿佛穿越高高的玉龙雪山,在古城的夜空中回旋着,驱走了尘世的嘈杂,抚平了红尘的烦忧,叩动着听者尘封的心门。而后音乐回环往复,苍老虔诚的乐师手里口中流淌出一曲曲千古绝响,有缠绵悱恻、哀婉动人的《白沙细乐》,玄妙、悠远的《山坡羊》、《水龙吟》,古韵雅音,全是中国古代的著名人物的著名作品,那古高妙曼的旋律,柔美和谐的流韵,高贵优雅的吟唱,静谧安祥的氛围,这一切似乎让我感到一股天堂的纯净气息叩开了因久居都市而疲惫的心灵之窗,体会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抚慰和温馨。“山——坡——羊——”那位年纪最长的老人喑哑却不失悠扬地喊了一声,于是,管弦声就渐渐漫溢开来。你听这首《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撞关路。望西都,意蜘肠。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观众长久地沉浸在如醉如痴的享受之中。还有宣科的入室女子弟清唱《放猪调》,宽广的音域,自由舒放的抒发,以及不失诙谐的表情动作,都让人如痴如醉。
然而,最打动我,让我通体沐浴在灿烂而忧伤的巨大感情中的是长笛演奏的元代纳西族自创的《白沙细乐》之第一乐章《笃》,它的纳西文名字是《给灵魂洗个澡》,据说这是姜姓人家单传下来的、具有七百余年历史的安魂曲。曲意如其名,主题是让灵魂洁净、为升天引路的曲子。我闭上了眼睛,仔细聆听,感觉非常安详、清灵。笛声渺若孤鸿,又如月色下缓缓绽放的荷花,如晨晖下熠熠发光的露珠,如山间潺潺流动的小溪,泛着沉郁凄丽的音色,缓缓滑入周围玫瑰红的柔光里,然后柔光再把它感人至深地献给了你,让你心似明镜,身如菩提。虽然它是一首安魂曲,但丝毫没有给人一种悲戚、哀伤的感觉,有的只是详和、平静,甚至还略带着点愉悦,这就是纳西人对生命的看法。他们相信只要生前做尽好事、洗净灵魂,死后就能一身轻松地前往天堂,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在这个大大的屋檐下,聆听一次走过岁月、穿越时空的乐曲,也是让自己的灵魂沐浴了一次吧。
浸润在古朴悠扬的旋律、柔美和谐的流韵、钟磬鼓钹的撞击、低徊舒缓的吟哦声中,莫名的感动涌上我心头,只觉得胸臆间澎湃的感动。我沉醉其中,沉醉在这透析着古城厚重的历史文化,透析着悠闲的现代氛围的音乐中。繁弦急管,吟颂着唐诗宋词,活化石般,让人深发思古之幽情。当台上丝竹咿呀响起时,我竟激动得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几乎融化到血液中的唐诗宋词,第一次带着华美的外衣飘降至我面前……我真的毫无准备会在纳西古乐中听出唐音的雍容、宋音的幽怨、清音的沉缓;我好似在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时空中神游,恍惚如梦幻,仿佛见到屈原行吟、陶潜踏歌、李白放声、杜甫低咏、玄宗击筑、贵妃引吭;听到玉龙雪水叮咚、金沙激流磅溥、丝路驼铃咽哑、山道马帮呜噜;想起了项王别姬的悲壮、嫦娥奔月的孤独、六月飞雪的冤情、梁祝化羽的美丽……我分明听到它在向大自然诉说愁思,它在向灵魂细言安慰,我在一个个和弦上,沉醉如梦,它营造出的是一种思考哲学的心情和气氛。听到那些古老的乐器演奏出来的这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古老音乐,我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音乐的安详与和谐,感受到人类历史的久远和文明进化的脚步,令我的心为之颤动,一切的世俗杂念涤荡而尽。在那么多坚韧不拔都散失到片瓦不留时,这样的音乐,从心灵深处积攒的旋律,年深日久凝聚的音符,从历史的一头响彻到另一头,一路无恙。这样的音乐才堪称作音乐化石,给人以善解的慰籍、舒缓的安宁。那一声一声的音符和旋律伴着不知名的乐器的各种形状和色彩轻轻嵌入我的心扉。
古老的乐谱,加上古老的乐器和高寿的乐师,使古乐古意盎然,这古乐凝结着纳西人民的聪明才智和纳西民族独特文化的光彩,更像一部发了黄的记载着中华文明的历史孤本,每一页都不可圆点,且永远绝版。听着这样地道高雅的古典音乐,人们不仅会感到纳西古乐的古老和文明,而且还能体味到纳西文化的博大精深,激发对民族传统的追慕和忆念。素朴的场所,古朴的装束,典雅的音乐,出土文物般的演员,独具一格的报幕演说,与场外石阶、木桥、瓦屋,与那苍茫夜色、万点繁星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天人和谐的美妙画图,使人不由地发出这样的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每曲乐声刚落,宣科又会开始他那煽情的主持。几曲过后,宣科突然指着台下左侧,向大家介绍了几位日本听众。原来,这几位日本客人是专程来丽江进行音乐交流的日本民间音乐家。他们用竹管作乐器,敲打出各种韵律。其中的一曲《暴风雪》演绎得惟妙惟肖。
观罢演出,又回到已经被时尚的大红灯笼涂抹得过于妖冶的古街上,乐曲仍然响在耳边。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坐在茶马客栈的庭院里,我意犹未尽,随手打开了刚买的那张碟,那属于远古的旋律在我心底荡漾。这一夜,几乎我所有情感都在那里交集,有那么一刻,觉得灵魂已悄然飞起,飞越无数时空,飞越无数关山,又回到了那演绎了无数绝妙乐曲和好词的唐宋时期……
2004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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